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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風(fēng)也等你

    永久的記憶

    墨殤 147 ℃ 0 條
    作者: 屈銀安

    有時一個閃念,一個驚詫,會叫人刻骨銘心,留下永久的記憶。而讓我丟不開、放不下的是一位軍屬老人,村里人稱田大娘。盡管記憶已經(jīng)漸漸遠去,可沒有遠去的卻是心靈的哭泣,因為那彌足珍貴的感情存折中凝結(jié)著一個凄美而動人的故事。

    那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我剛參加工作不久。那年的春風(fēng)透著不寒而栗的涼氣,那年的杜鵑花開得特別冷艷。就在那年春天,我被抽調(diào)去兩河鎮(zhèn)大灣村搞路線教育。

    大灣村距兩河鎮(zhèn)二十多里山路。進村那天,我一邊走一邊看,滿山光禿禿的,樹被砍光了,偶爾有幾只山雀在灌木叢中發(fā)出嘰嘰的鳴叫;水田里,間或有幾個彎著腰弓著背插秧的農(nóng)民。那東一家西一戶坐落在山腳斜坡上的泥瓦房,慢慢升騰起一縷縷乳黃色的炊煙。黃昏來臨,豬兒羊兒牛兒一齊向主人發(fā)出討食的嚎叫。幾聲狗吠過去,我住進了大灣村支書老李的家。

    認識田大娘,是在進村后的群眾大會上。那天的大會,熙熙攘攘有上千人。多年沒開過那樣的大會了,老人小孩來得特別多。很多人沒見過城里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圍著我,眼對眼地看,看得我心發(fā)酸眼發(fā)澀。就是在那一天那一刻,有一張雖然飽經(jīng)風(fēng)霜卻抹不去寬厚與慈善的臉,有一雙布滿血絲和緊裹著皺紋卻洋溢著母愛的眼睛,烙進了我記憶的穹廬。四十多年了,那張臉經(jīng)常在我無意識的時候冒出來,又悄然隱去,如星光掠過夜空。

    田大娘四十開外年紀,老伴早已離她而去,留下兩個兒子。大兒是個啞巴,憨厚、勤快,只會干活,不會叫娘。幺兒長得乖巧,會讀書寫字,初中畢業(yè)剛滿十八歲,田大娘就送他去考兵。那年頭當兵光榮,農(nóng)村孩子當兵有如中狀元一般。

    新兵入伍那天,田大娘很是風(fēng)光了一回。前面紅旗紅樹紅花開道,跟著鞭炮鑼鼓嗩吶齊鳴。她被村里人用滑竿抬著,像送新媳婦一般,吹吹打打,前呼后擁抬到鎮(zhèn)上。鎮(zhèn)上領(lǐng)導(dǎo)又把她請上主席臺,看著臺下胸戴大紅花的乖兒子,穿著簇新的綠軍裝,她高興得直抹眼淚,那張本來有些蒼老的臉,一下子年輕了許多。聽村里人說,從那天起,田大娘越活越有精神。

    田大娘的家坐南朝北,四柱三間瓦房,被屋前屋后、屋左屋右一片松竹掩隱在里面。屋前是一灣剛插完秧苗的梯田。一只母雞帶著一群雛兒,在地壩上嘰嘰喳喳東啄一下、西啄一下,忙忙碌碌覓食,那樣兒好像永遠吃不飽似的。圈舍里的老牛和一條小花狗,見到有人到來,齊聲發(fā)出歡快的叫嚷。田大娘見到我,眼里發(fā)出驚喜的光芒,口里絮絮叨叨,有些語無倫次地:小同志,請屋里坐,屋里坐。隨著戛然而止的牲畜歡叫聲,我跟在田大娘的身后進了屋。“坐、坐、坐,小同志” 。田大娘抹了桌子抹板凳,嘴里不停地嚷道:“我們鄉(xiāng)下比不上你們城里,你看到處都是灰塵撲撲的。 ”其實,她家里里外外,收拾得井井有條、干干凈凈。

    在征得大娘同意后,我看著她家簡陋的陳設(shè)和柜子里不多的糧食,還有炕上掛著的幾串紅海椒,以及那半籮筐紅苕干以后,鼻子開始發(fā)酸,心里很不是滋味。那年頭,農(nóng)民兄弟喂幾只雞鴨,栽幾棵果樹,也要被當做資本主義的尾巴。

    當我吃下大娘給我下的一大碗面條后,我的一顆心沉重得幾乎停止了跳動。那是一碗什么樣的面條啊!三個煎成兩面黃的雞蛋,加上幾塊巴掌大的臘肉,上面蓋著幾絲絲面條,熱騰騰地散發(fā)出蔥花和生姜的鮮味。吃吧,我實在有些不忍心,村里人逢年過節(jié)才能吃上這樣的面條,不是一般的金貴啊;不吃吧,更不忍心,大娘肯定會傷心的。我邊吃邊觀察著大娘那飽含深情的眼神,那眼神表現(xiàn)出來的分明是:巴不得把她家里所有好吃的東西都拿出來讓我吃個夠。

    田大娘心腸特別好。記得有一個晚上,群眾會開到深夜一二點,學(xué)理論聯(lián)系實際,斗爭黑五類。馬明紅在大灣大隊被列為一號斗爭對象,白天背塊“富農(nóng)分子——馬明紅”的牌子勞動,晚上還要站在群眾面前接受批斗,整整三個月,最后斗得他屙血屎血尿。那時候,鄉(xiāng)下農(nóng)民連紅苕洋芋都沒的吃,更不用說油葷。營養(yǎng)跟不上,身體差,哪經(jīng)得住批斗呢。

    有一天,田大娘把我拉到一邊,抹著眼淚:“小同志,放馬明紅一把嘛,他也是人啊! ”這是一個善良的母親對不是她兒子的人的關(guān)心。其實,我早聽說田大娘悄悄給馬明紅送過飯,我也早就想同情同情那個姓馬的人。可“放牛娃哪能賣牛”呢?我做不了主,我也試探性地請示過工作組組長,不僅沒有解決問題,還被狠狠地教育了一頓,要讓我站穩(wěn)階級立場。這件事我無法向田大娘作解釋,只能在她面前抱委屈。

    后來因為需要,我被工作團從大灣抽回鎮(zhèn)上,跟在團長身邊做秘書工作。那天逢集,田大娘在鎮(zhèn)上找到我,半晌說不出話來,一會摸摸我的頭,一會牽牽我的手,一會問我吃飯沒有。從那以后,我在鎮(zhèn)上五個多月的日子里,差不多每逢趕場天,都能吃上她從大灣給我?guī)淼募t苕干、包谷粑和豆腐乳。有一次,大娘聽說我生病以后,需要補身子,就專程從大灣趕來,把雞湯裝進盛有熱開水的瓦罐,送到兩河,讓我喝上熱騰騰的雞湯。

    當時,工作組成員正在團部開會。田大娘聽說我抽不開身,就蹲在會議室外邊等候,一直等了兩個多小時才散會。當我走出會場看見她那有些佝僂的身子,在飄著雪花的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霎時兩行熱淚像斷線的珍珠奪眶而出。我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只有撲在她老人家懷里抽泣。

    后來回了城,我與大娘通過信件聯(lián)系時斷時續(xù),可終究未曾再見她一面。當我選擇了一個雨過天晴的日子,重返大灣專程去看望田大娘時,她老人家早已成了故人。聽村里上年紀的人說:她在離去之前,她知道了她心疼的兒子已經(jīng)犧牲在珍寶島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中。她為英雄的兒子感到驕傲,也感到傷心,終于離開村民到她兒子那里去了。唉!當時要是我還在田大娘的村里,要是我知道她的心思,我一定會做她的兒子。然而,讓我抱恨終身感到萬分愧疚的是:我至今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姓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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