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從哪里來,我的朋友
你從哪里來,我的朋友, 你好像一只蝴蝶飛進我的窗口。——摘自一首老歌
做完放射治療的最后一天,我從醫院出來坐車回家,窗外后退著城市的秋色,惆悵在一站又一站的晃動里清晰起來。傍晚的城市我多么熟悉,要不是生病,這個時間正是平常自己下班的鐘點。上班下班,數年如一日的奔波,我早已習慣了匆忙,忘記問還留意什么。
我需要暫時離開,換個城市,換份心情,然后好鄭重開啟新的人生。(我想,生病可以使人重生。)
我決定去P市看好友Q,她是我相知最久的朋友,從認識算起有三十多年,我們一起讀中學,彼此見證了戀愛成家出國生子的人生大事,感情上勝過有血緣關系的姐妹。我剛在微信上告知Q我的打算,她就迅速回復:
“來吧,散散心。H(Q的先生)剛剛回國出差去了,就我和女兒在家。”
到P市的飛機沒有直達,我要在芝加哥轉機。飛機在芝加哥上空盤旋著準備降落,俯望晨曦里淼淼的密西根湖,仿佛又回到了十二年前。我上一次帶兒子來,她在P市剛買新房子,Q和H先生帶著寶貝女兒驅車四個小時來芝加哥接。回P市的路上,兩個小朋友飛速地親密無間起來,到Q家時,他們走哪里都要手拉手,一對金童玉女,兩小無猜的模樣。
芝加哥的機場里,我繞候機樓轉了大半個圈才找到飛往P市的等候區,停機坪上有飛往幾個不同小城市的飛機,我乘坐的飛機比起過去回中國坐的747型小很多,頗為袖珍型。飛機座位僅兩行,不超出四十,配了一個飛行員和一位空中小姐。起飛后空中小姐主動詢問大家誰要喝咖啡,機上一共七位乘客,加兩位機務人員,正好湊夠一壺咖啡,飛機飛了煮咖啡,喝咖啡的時間長短,P市就到了。 P市很小,機場也小,拖著行李才出來就看見等我的Q。擁抱她的一剎那,我的眼淚涌入眼眶,因為想到自己差一點見不到她,即嘆人生無常啊。
“還記得你上一次來我這里嗎?”朋友的眼圈瞬間也微紅,為了掩飾失態她提問。
“記得。今天飛機到達芝加哥上空時,我還想起當年你來接我和兒子。多少年前?”
我一邊問Q,一邊極力回憶哪一年,當時兒子幾歲。
“十二年前,我還記得我們送你走的那一天。在開去芝加哥機場的路上車沒油了,路上很荒,附近沒有加油站,害得我擔心誤了你們的飛機,把H一頓臭罵。”Q也在回憶。
十二年了嗎?她的記憶還這么生動。人生能有幾個十二年呢?想當年,我們雖然做了父母,可還很年輕,沒經驗,還在犯計劃不周,粗枝大葉的錯誤。
十二年光陰的轉逝而去,給身體留下烙印,有了疾病,更多的機會看見死亡。
“你這四天來得正是時候,女兒周末要到B市參加學校組織的活動,周五早晨離開,周日下午才回來,就剩你和我,我們可以好好聊聊。”朋友興奮地報告。
“真是巧,那太好了。”我也非常慶幸。我和Q住在美國東西兩邊不同的城市,雖然經常打電話,偶爾兩家人還約中間地的一處游玩一兩天,但能坐下來從容不迫地敘敘舊的時刻不多。
“我女兒昨天問,媽媽和阿姨也喜歡sleep over 嗎?”Q把女兒的話學給我聽。
今天還真像!聽起來源,我和Q還不老,至少此刻的心情是年輕的,像回到兩人過去一起讀中學的歲月。記得一年暑假,有一天家里來了許多親戚,人多得沒有床睡覺,我便臨時跑到Q家去和她擠住。Q和弟弟共住一間臥室,睡上下床,我的到來迫使她弟弟去和爸媽擠一屋。開始我睡下床,她睡上床,我們關起房門聊天,最后侃到半夜,兩人索性一頭一腳地睡在下床,因為挨得近,悄悄話才能講得盡興呢。
好朋友是什么?三十年前,凡是不能和父母和姐妹講的話,也許難堪,也許是難于啟齒的秘密,都可以告訴閨蜜。三十年后,我們仍是如此,盡管往昔走遠,有些丈夫都不能理解的事,不愿慰藉的感情,可以全部傾訴給閨蜜,如寂寞的人在空曠的山谷里行走,要對著高山大聲喊叫,需要聽到回聲為自己壯膽,人生的路上我們會得到彼此的響應和支持。
吃過午飯,朋友接了一個電話,她一邊講一邊走進臥室,在屋里低聲講了很久,出來時情緒低落。
“什么事這么不開心?”我關心她。
“哎,有一個朋友昨天自殺死了,我們在商量給他家里捐錢和辦后事。”Q傷心地回答。
“為什么這么想不開?”我問。
“去年年底公司不景氣,他和我們家的H所在的幾個部門都被關閉,大家一下子都沒了工作。H很幸運,被國內同行業的公司挑中,因禍得福,幾個月內不但有和過去同樣薪水的新工作,還可以借此回國發展。可是這朋友就沒有那么好運氣,盡管H引薦他和人事部的頭會面,可始終沒有回音。我們的朋友性格內向,年輕時還得過抑郁癥,一年來一直神經衰弱,睡不好覺。夏天我們拉他們一家去度假時,他白天恍惚得厲害,晚上在旅館里失眠。朋友是有槍的。你知道在我們這里有槍是很平常的事。之前,他也怕自己想不開,把槍托給另外一個朋友保管。可是自從聽了新聞報道露天音樂會上殺人事件,他就從朋友那里把槍要回來,說是以后需要保家自衛。誰也沒想到昨天,他剛過了生日第一天,一大早跑出去在附近的林子里開槍自殺了。”
Q停了停,又說:
"他家的人開始都沒察覺。早晨本該他開車送孩子們上學,到時間沒有人回來,家人看到槍柜沒有了鎖,槍也不見了,就意識到了......"
聽Q講她朋友的事,讓我想起前不久在醫院做放射治療時遇見的一個場面。那一天我做完當天的放射治療,穿過大廳正要離開,外面突然下起瓢潑大雨,很多沒帶傘的人,和我一樣,只好滯留在大廳里。其中最惹我注意的是一位年輕男子,手里抱著一個好像剛出生不久的嬰兒。他頭頂上纏著網狀的紗布,我一看就知道剛做完腦部手術不久,他也是在這里接受放射治療。男人坐在沙發上抱著孩子,眼睛不住地往窗外看過往進出的車輛,我想他大概是等妻子取車回來吧。我看著男子面容消瘦,懷里孩子的頭發從小帽里顯露出來,柔軟稀疏,心里對他們有無限憐愛:年輕人,為了幼小,缺人照顧的孩子,你要堅強起來,不能倒下。
精神病痛的折磨比肉體的更可怕,更令人難以忍受。身體的癌癥可以手術切除,然后放療和化療,而精神抑郁癥,好像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一種腦癌,無法手術,藥物治療深淺程度不好控制,效果不明顯,而越來越工業化的社會是這么殘酷,輕而易舉地把掙扎在人生懸崖邊上的幸存者推下去。
在這個世界上男人比女人更孤獨,少見男人有特別知心的朋友,敞開心扉彼此暢談。男人之間總是充滿競爭,男女之間常常是說不清的曖昧,真摯的友誼對男人比愛情還難得。男人被孤獨侵蝕,孤獨就像冬天人們常患的流感,雖小病,如果遇上精神免疫力功能失效,孤獨必以排山倒海之勢淹沒生命。
感激我是個有閨蜜的女人,也許男人稱這為小女人,盡管庸俗,但是我確實活著,像小草一樣,風吹來,我會搖晃,甚至彎腰低頭,風停了,我依然在,身邊的朋友也像草一樣,我們互相攙扶。
【作者的話】今天是朋友的生日,寫篇文章送給她,遙祝她生日快樂!
(文/夏生)
作者:夏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