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霸王別姬》有感之永遠的張國榮
“蝶衣,我是假霸王,你是真虞 姬”。當我的師哥小石頭以段小樓的身份對身為程蝶衣的我如是說時,我便清楚地知道了師哥的態度與立場。這也注定了身為程蝶衣的小豆子的我命中注定的悲劇。
那一年的冬天真是夠冷,當身為青樓女子的母親拉著我的手去京劇班請求師傅收了我時,經過庭院,我看見一個比我大些的孩子正趴在凳子上受罰。師傅的板子還未落下去,那個孩子便開始哀嚎。他看見了我,便偷偷地沖我做了個鬼臉。這便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見到我的師哥——小石頭。
當師傅看了看我的六個手指后,搖了搖頭,母親軟軟的跪下一臉媚笑的對師傅說:“只要你收了他,要怎么樣都行”。師傅嘆著氣不語。母親起身,將我拖到門外,門外池中的水已經凍住了,我對母親說:“娘,手都凍僵了,我冷”。娘脫下她的綠色印花絲質大襖給我披上后,蒙住了我的眼睛,手起刀落,伴隨著咔嚓一聲脆響,我的手指被娘切掉了一個。
幾秒鐘后,整個院落里都響起了我的尖叫聲。娘把我領到師傅面前,向師傅跪了三跪,起身走了。我知道,從今以后,我再也沒有娘了。我的手在套袖中,鉆心的疼。
晚上,那些年長的孩子起哄說我娘披在我身上的外衣是青樓的東西。我沉默了一會兒,將外衣扯了下來,走近火盆,我拎著它看著它在火中燃燒,不一會兒,火苗竄了上來,我不得不放手。
“嘩”的一聲,娘的外衣已為灰燼,我站在一旁,手放在套袖中平靜的看著他們,那些孩子們都不再言語。這時,小石頭跳下床來拉我上床睡覺,給我找來被子,讓我睡在他的身邊。出乎意料,那一夜我竟在忐忑不安中不知不覺的睡著了。
天一亮,我就開始在墻角拉筋,汗大顆大顆的往下落也顧不上擦拭。師兄們在一旁練花槍。那個叫小石頭的師哥在經過我時,悄悄地踢去了我腳上的一塊磚,不料卻被師傅看見了。師傅罰他手舉木板,木板上放著一盆水,跪在雪地里。
深夜他推門進來,頭上都結滿了冰塊兒。他卻揮舞著凍僵的手,用凍紫的唇氣勢十足的說到:“今夜小爺我練的是林沖夜奔”。那些師兄們沒有一個人笑,我走近他,脫去了他的衣服,用被子將他裹住。他有些驚訝,先前的氣勢也全沒了。
夜里我抱著他給他取暖,想著他剛才的舉動,竟忍不住笑了,輕輕的說了一句:“真傻”。不知是說誰。
這一天,小籟子被門外的熱鬧吸引,原來是有個角兒要來唱戲。師兄們合力推開了大門,小籟子拉著我的手跑了出去。
“小豆子”師哥站在大門中間叫我:“小豆子,你走吧,不要再回來了”。我停下腳步對師哥說:“師哥,我的草席下面壓著三個銅板,是我攢下來的,現在歸你了”。說完,我和小籟子便跑了。
我和小籟子一起去看了那個角兒的演出,人山人海,歡呼聲不斷。
小籟子在人群中一邊痛哭一邊說:“這得挨多少打才能成角兒呀!”我沒有說話。看著臺上風光無限的角兒,我想到了師哥。如果命中注定我要唱戲,那我只和師哥唱,我要一直和師哥唱。
出了劇院,小籟子去買了一串冰糖葫蘆,我問他哪來的錢,他說他把我草席下的三個銅板拿了。我掉頭就往回走。
剛剛只想著自己逃了,師哥他們現在一定遭了殃。小籟子在身后喊著:“就知道你離不開你師哥,算了,吃了冰糖葫蘆我就什么也不怕了”。
還未走近院子,我就聽見一聲聲重重的板子聲,以及師哥一聲聲的說著:“打的好,打的好”。直聽的我心驚肉跳。
推開門,師兄們皆脫了褲子趴在凳子上,師傅們手握寬厚的板子,一下一下的抽打著他們。眾師兄都向師傅們求饒,唯有師哥仍說著打的好。
汗水從他的臉上滑落,我撲過去護住師哥,請求師傅不要再打了,我說:“師傅,我錯了,我再也不會跑了,求你饒了師哥吧”。
在一片混亂之中,不知是誰叫了一聲:“小籟子,他,他……”我們跑進練功房,小籟子用繩索勒死了自己,地上還滾落著一顆冰糖葫蘆……
直到后來,我和師哥成了名角兒,偶爾聽見有人叫賣冰糖葫蘆,我還是會有片刻的恍惚。
日子一天天過去,師兄天天唱:“力拔山兮,氣蓋世”。我天天唱:“小尼姑,年芳二八,真青春被師傅削去了頭發,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師傅每次都說我背錯了,將我的手打得皮開肉爛,鮮血長流。但是我本就是男兒郎。
夜里,師哥給我洗澡,好言勸我:“小豆子,你就聽師哥一句,改了吧”。我將舉著的手放入水中,師哥急急將我的手取出:“小豆子,你瘋啦?手廢了就不能唱戲了!”我一言不發,任憑師哥小心翼翼的給我擦拭。
一日,有人來我們京劇班子選,說是要給一個公公唱戲,我被選中了。師傅讓我唱,我仍唱:“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那人聽后搖了搖頭,轉身便要離去。師哥一聲大喝:“來呀”。師兄們皆拿起花槍開始了一場表演。
演罷,師哥走向我,將煙管放入我的嘴中,一邊攪動一邊紅著眼問到:“說,到底是什么?”血從我的嘴里流出,我看著師哥紅紅的眼眶說到:“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師哥一把抱住我嘴里不停地說著:“小豆子”。兩行淚在我的臉上滑落。
我和師哥唱霸王別姬,師哥唱霸王,我唱虞姬。演出完后,我送了師哥一把真正的寶劍,師哥很是開心,我知道:霸王是不能沒有寶劍的。
接著,我們越來越火,成為了當時大名鼎鼎的角兒,師哥改名為段小樓,我改名為程蝶衣。
不久來了位袁四爺。袁四爺很捧我和師哥的場,師哥卻十分厭惡他。我知道袁四爺是沖著我來的,每每請我們吃飯,師哥都會拒絕,我只好一人赴約。我在袁四爺的家中再次看見了那把寶劍,袁四爺見我喜歡,便將它贈送給了我。我滿心歡喜,心想師哥看見這把寶劍一定會很開心。
沒過多久,師哥告訴我說他要和一個青樓女子結婚了,我哀怨的對師哥說:“師哥,我們兩個這樣一起唱戲不好嗎?我們兩個在一起唱一輩子的戲不好嗎?差一天,差一個小時,差一分鐘都不算是一輩子!”
師哥看著我畫滿油彩的臉,嘆了口氣說:“蝶衣,你可真是不瘋魔不成活呀!可那是戲!”師哥起身推門離去。我癱坐在椅子上,望了望放在桌上已經褪色的套袖,我輕輕換了一聲:“師哥”。
師哥大婚之日,夜間我推門而入,師哥高興地說:“蝶衣,你終于來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的”。我站在原地,將寶劍丟于他,說:“從此,你唱你的,我唱我的”。話音剛落,我便轉身離去,我怕自己再多待上一秒就會心軟更會心痛。
從此,我和袁四爺夜夜笙歌,袁四爺和我飲酒作樂,教會我抽鴉片。我覺得這個真的很起作用,那一刻我忘記了娘,我忘記了師哥,我沉醉在煙霧繚繞的自由世界。
后來,我的嗓子壞了,唱不了虞姬了。師哥將我接到家中,我煙癮發作時,師哥將我緊緊抱住。我滿屋亂撞,打碎了墻上我和師哥的每一張合照,聽著玻璃破碎的聲音 ,我有了些許清醒。師哥的手被破碎的玻璃片割傷了,我的心中一疼,我不再掙扎,任憑師哥將我捆綁在床上。
不一會兒,我感覺身上有著千萬只螞蟻在啃噬我的皮膚。我開始苦苦哀求師哥:“師哥,求你了。師哥我受不了了,師哥,讓我抽上一口吧,師哥”。師哥看不下去了,起身離去。
菊仙站在一旁不敢靠近我。我在精疲力竭后睡著了,睡夢中我夢到了我的娘,我說:“娘,水,水都凍住了,我冷,我冷,娘……”迷糊中我感到有一雙手將我緊緊的抱住了,真的好暖,好暖。
再后來,聽說師哥被日本人抓了,我心急如焚,披了外套就要去救他,他們都勸我不能去,去了就是漢奸,我一聲冷笑,:“只要能救師哥,我可以去死,被當做漢奸又何妨?”
我給日本人唱了,師哥很快就被放了出來。我去接他,他問我:“你給小日本唱了?”我說:“是呀,師哥,那個渡邊很懂戲劇”。“呸!漢奸!”師哥吐了我一口口水,然后轉身上車離去。
我站在城樓之上愣住了,良久之后我緩緩的摸上臉龐,那是一個重重的無形的耳光,打在我的心上。風吹過我單薄的衣衫,我打了個冷顫。一束未知的燈光打了過來,我裹了裹衣衫,驚慌失措的跑下了城樓。
又過了幾年,我親手養大的孩子竟成了一條蛇。他搶了我的虞姬之位,要取代我和師哥一起登臺唱霸王別姬。師哥去掉霸王頭冠,一如當年那般大喝一聲:“這個霸王我不唱了,誰愛唱誰唱去 ”。說罷,師哥拉著我便往出走去。我的心中是無比高興的,只要有師哥在我身邊,唱不唱虞姬又何妨?
那個我親手養大的孩子在身后邪氣的說到:“段小樓,你可是想好了,不給農民子弟登臺唱戲的后果”。
師哥被菊仙拽住了,他們將霸王的頭冠遞到了我的手中,我緩緩的給師哥戴上,并給他整理好胡須,師哥一臉的驚訝,我突然想起多年前那個我脫去他濕透的外衣將被子裹在他身上的夜晚,我對他說:“快去吧,師哥,快去吧”。師哥看了看我,轉身上臺。我落寞的離開,放在套袖中的手緊握著。
再后來,菊仙穿著嫁衣上吊自盡了。看見她的尸體時我哭了 。不對!我怎么會為她而哭?我明明討厭她:討厭她阻擋在我和師哥之間;討厭她竟然可以那么大膽勇敢的追求自己的愛情;討厭她身為青樓女子……但我又無比敬佩她,無比可憐她,我想我對她的情感是復雜的。我想師哥的那一聲:“她是婊子,是妓女”給她判了死刑。
我想起那雙曾抱緊我的手;我想起她曾遞給我擦唾沫的手絹;我想起她曾回頭看我的眼神。不行,我不能再在這里呆下去了,我必須馬上離開。我擦干眼淚搖搖晃晃的走向遠方。
相別十多年后,我和師哥再次相逢,他叫我師弟,我喚他師哥。我說“師哥,我們再唱一次霸王別姬吧”。師哥說:“好”。當我唱到:“大王,快將寶劍贈予妾身”時,師兄唱到:“妃子,不可”。我再次哀唱:“大王,快將寶劍贈予妾身”。師哥再次唱到:“妃子,不可!”
終于,我趁師哥不備,拔出那多次失而復得的寶劍,自刎。
恍惚間我聽到師哥叫我蝶衣。良久后,我聽到他緩緩的輕輕的無比溫柔的喚了我一聲“小豆子”。我在師哥小石頭的懷里——笑了。
(文/西風)
作者:西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