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和舅舅
我午休回來,看到安娜若有所思地望著窗外的雨,我走到她的身旁,她竟沒有察覺到。
“安娜,我回來了,該你去吃飯了!”
安娜轉過頭,眼圈微紅,好像哭過似的。
“怎么了,難到你舅舅……"我知道安娜的舅舅最近情況不好,幾天前,她說:“就這幾天了。”
"那邊打來電話說舅舅的血壓很低,看來是今天了。”安娜講話的聲音很低,帶著哽咽。
“你要不要現在請假,趕緊過去?”我替她著急。
我和安娜認識的時間不長,但我們之間是忘年之交。我知道安娜和她舅舅感情非常好。安娜今年62歲,他的舅舅70左右。她稱他為舅舅,但他們之間更多的是兄妹情。安娜曾告訴我舅舅是她最敬佩的人。當年安娜的爸爸胃出血,家里窮,付不出醫療費,輸不起血,是舅舅親自捐血給他。當年安娜從德國輾轉來美,就是為離她的舅舅更近一些。舅舅對安娜的關心和愛護超過了她的親生父母。舅舅自小聰明,年輕時通曉八國外語,他心地善良慈悲,讀的是神學院,很早就做了神父,并且把一生都獻給了自己的信仰。
“不用了,舅舅不是平常人,他要回到上帝的身邊,那里是他的家。”安娜的話里有一種欣慰。
安娜一直全力照顧舅舅,今天卻失去最后相見一面的機會,我不能理解。
安娜的眼睛含了淚水,站起身說:
“我需要靜一靜,你來幫我看一會兒心電圖監視器。”
安娜是心臟科的護士長,做護士這行有40多年,她是70年代臺灣參與第一例腎移植護理的特級護士。她年輕時去過歐洲很多國家,在各個大醫院里做過護士,度過了她的青春年華。后來受在美國傳教的舅舅之邀,安娜定居美國,在紐約大醫院里做護士,一人兩份工作,三年用現金買下了一處房子,它坐落在紐約市旁,新州的小城,和紐約就隔著一條哈得遜河。工作之余,安娜經常去紐約的長島看舅舅,和他談心,幫他做教會里的事。
安娜和我談起健康時的舅舅,眼睛發亮,滿臉幸福的神情。
安娜一直獨身,我一直不解她為什么不結婚。
有一次我帶兒子去安娜家玩,兒子對她喊了聲奶奶,她臉微紅,一絲尷尬,不悅的神情掛上嘴角。安娜說:“Max,我叫你的名字,你也叫我的名字,安娜,好嗎?”安娜的確不像做奶奶的人,身材極其苗條,個子高挑,皮膚白皙,臉上的皺紋不很明顯,每天她只打淡淡的口紅,恰到好處地襯托了東方女子的幽雅。安娜聰明能干,業余時間自己做期貨,只賺不賠,在醫院出了名。很多醫生都愿意和她討論股市,向她征求投資意見。
安娜感情上的糾結,我從未問過她,倒是她提到多年前在德國時有醫生追過她,安娜說她當時年輕,太理想主義,對人太苛求。后來多次與她交談,我突然意識到安娜心中的完美男人是他的舅舅。不管安娜承不承認,從青春少女時她就愛上了那個人。她追隨他從臺灣到國外,又從歐洲到美國,明知道這份感情是不可能的(舅舅是屬于上帝的人), 她在感情的單行道獨自堅持走了這么多年。
安娜的舅舅七年前腦中風,之后逐漸發展為老年癡呆,生活不能自理。安娜把他接到自己的家里,請人并自己精心照顧,四年前,舅舅再一次中風,全身癱瘓。安娜要工作,不能24小時護理,所以她幫舅舅找了一家最好的老人療養院,所有的休息日,她都到舅舅的療養院做義工,給舅舅擦洗身體,喂飯,翻身,讀書。這時的舅舅大多時候已不認識安娜是誰了,很多次從療養院回來,安娜告訴我她好傷心:一個如此高尚智慧的人怎么就變成了一個空蕩蕩的軀殼,她崇拜的舅舅就這樣從靈魂上逝去了。
“君念,安娜的電話。”秘書打斷我的回憶。
我心里一緊,意識到這電話從那里打來的,急忙去休息室找安娜。
休息室的門是關著的,推開時看的是安娜的背影,我聽到了她低聲的祈禱:“主呀,請帶舅舅回家吧,免掉他一切肉體上的折磨。”
安娜回到護士站,聽完電話,坐在那里,面色蒼白,一句話不講話。
我看看表,下午3點15分。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太陽從云層里鉆了出來,陽光透過沖洗干凈的窗戶灑進來。
安娜也注意到了滿屋的陽光,她走到窗前,迎著那雨后的明亮的陽光,閉上眼睛,任那晶瑩的淚水靜靜地從她的臉龐滑落。
安娜站在陽光里,仰著頭,低聲地對我,不,是對她自己說:
“這陽光,是他的微笑變的。他走了,終于擺脫了塵世的束縛。頭兩天,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推他去淋浴,幫他徹底地洗過一個澡,今天他是干干凈凈地上路的。”
作者:君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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