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診
今天是我復診的日子,從昨天心里就開始緊張,上班時恍恍惚惚,而整個白班又特別不順利,一個病人因患感冒,病情特別嚴重,最后不得不上呼吸機。擠滿一病房的人和東西:醫生,實習醫生,呼吸治療師,搶救用具車。
我看著放進病人嘴里冰冷的監控探頭在她體內滑來滑去,屏幕上清晰顯示出喉管,呼吸道。在給病人插呼吸管的過程中,血壓一度下降到高壓27,低壓17,有一刻我懷疑血壓是否能反彈上來。還好,經過大幅度加速開放式輸液后,血壓回到高壓90,低壓40,我在心里深深都舒了一口氣,病人順利轉入ICU。我打電話給病人的兒子,平淡簡單地告知他病人需要呼吸機,不得不轉去ICU。
有時,我后悔病休后照常回醫院上班,每每碰到生死攸關的時候,不由得幻想自己是不是也會有那么心驚肉跳的時刻,心緒特別煩亂。
復診獨自一人,感覺像赴鴻門宴。明知道自己嚇唬自己,最近我沒有什么壞感覺,可是心虛就像小蟲一樣默默地咬蝕了我一路。停好車出了車庫,我照例走下癌癥中心前的陡斜坡。兩個月前,大門前常見的景象又浮在我眼前:輪椅上戴著口罩面色蒼白的患者,推輪椅的家屬臉色憂郁,門前偶爾會停著救護車,有時是穿制服的運送員在搬動來這里治療的病人。
兩個多月前我做了最后一次的放射治療。
在進入鉛磚包圍的治療室前,我給治療師們準備了一大包巧克力,希望他們能和我分享如釋重負的喜悅。做完治療,有一位治療師拉我站到鉛墻門外的一口鐘面前(一口鑲在墻壁上,垂著白繩的精致大鈴鐺),:
“快來,你一定要敲三下鐘,慶祝你的治療順利完成!今天是你畢業的日子!”
“敲完,你就要有新的好運氣!”另一位治療師補充。
我敲第一下,沒敢使勁,鐘沒響。
第二次,我使了狠勁,鐘的回聲宏大,自己竟然被嚇了一跳。
第三下,鐘聲沒有了遲疑,充滿了自信。
別了,癌癥中心!六個星期的每一天,我都是到這里報道,如同做人生的功課,單獨一個人平躺在冰冷的治療臺上,屋子里彌漫著陰森的寂寞,我眼看著那個半圓型的照射頭,如同一頭怪獸悄悄伏上來,在我做了手術的左胸上慢慢靠近,旋轉,耳邊響著機器嗡嗡的單一噪音。
復診的第一項內容是抽血。
等候室外面坐定,四周望望,只有我自己一個人來。旁邊的病人好幾位都坐在輪椅上,臉色蠟黃或是慘白。空氣在這里是凝重的,為了逃避沉重,人的心跳會加快,還好很快就輪到我,被叫進去了。
在一個巴掌大的小隔間里,我拘謹地坐在那把有扶手的椅子里,椅子上方吊著血壓機,椅子一側地上有電子體重計。隔間太小,沒有可能做門相隔,是被一扇布簾和過道分開。第一個進來的是打掃衛生的,她進來換垃圾袋,和我打招呼,說早上好,說完自己先笑了,因為已經下午一點多了。醫院里的時間是多余的擺設,醫院永遠不會關門,所以不分白天黑夜,不分節假日,病人來了又去了,嬰兒出生,老人死去,病床和等候的椅子很少有空的時候,總是有人占據的。
第二個人進來了,一個護士助手。她給我測量血壓,高壓138,低壓94。我住院做完手術的那天,我的血壓特別低,高壓才80左右,低壓也不過60,量血壓的護士不放心,讓我坐起來量,她不滿意,又讓我站起來量。我只好說:別擔心,我沒問題。這是我的正常值,我的血壓從來比較低。此刻飆升的高低壓,讓我才意識到自己很緊張。護士助手出去了,我連連深呼吸,放松心情。
抽完血,坐電梯上到四樓,四個月前,我也在這里候診。
大廳的接待處報到后,我揀了靠窗的沙發上坐下。觀察四周,弄明白這個中心可以看病的醫生有好幾位,可只有其中的一位醫生最忙碌,大概他很有名氣。很不幸,我的醫生正是許多人等待的那位。
報到的時候,接待小姐說醫生今天不能按時,肯定要拖延。
等待著的病人大多集中在大廳正中,對著看診室關閉的大門,那里不時有護士出來點名。病人大概看病心切,怕露聽了自己的名字,會多等些時候。
廳兩側稀疏地落座著就診者,我斜對面是一個瘦得只剩一副骨架的老太太,坐在輪椅里,一個傭人模樣的中年女子推她進來后,坐在旁邊的沙發上。按病人的要求,輪椅被停在從窗外射進來的唯一的一片陽光下。老太仿佛不怎么出門,復診正式得如赴宴會,襯衫燙得筆挺,膝下的長筒靴在陽光的照射下黑亮黑亮,陪襯著上面一張抹得鮮紅的嘴唇。老太太進來就沒停過嘴,指揮那女傭從手包里拿這拿那給她,然后她要女傭幫她重系皮鞋帶。像老太太這樣的病人,我見識不少。人久病不起就會這樣:開始是身體不適,需要別人的幫忙和照顧,長期患病后,精神寂寞久了,性格也依賴他人,不知不覺地開始折磨身邊的人,好像淤積的感情需要宣泄。
恰巧這時老太太跟前坐下另一位來看病的病人,由自己的女兒相陪。輪椅上的老太太終于忘記了女傭,熱心地和新來的病人交談起來,隱隱約約地,我聽見她說自己過去只有60磅,拼命吃,終于增到90磅,說完那老太太居然可以站起來,左右顯示身材。
我做放療的那段日子,每天等候時,總會深切感到癌癥病人的抓住最后一束光的求生欲,因此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講:我要樂觀地活,不能放棄。
半個多小時過去,大廳里的人總算少了一些。等得百無聊賴,打開手機上網查詢自己的病。
我雖是懂些醫,可對自己的病一知半解,膽子小,不敢面對,怕看多了睡不著覺。放療前從護士那里拿的治療手冊,放療時硬是憋著不敢看,放療結束了才翻了翻。后來回醫院上班,碰到一個肺癌的病人談起自己要做放療。那病人在做之前把放療了解得一清二楚,他給我解釋放療的幾種方式,治療使用的物理原理,聽得我目瞪口呆,問他自己是不是醫生,他說不是,他自己學機械的,一個工程師。和那個病人比起來,我真是軟弱又糊涂的。
我從病的診斷看起,了解了手術類型,術后恢復,復查內容,越看越安心,看來我只要自己注意,問題不大。這算不算不幸中的萬幸呢?
讀完一切整好聽到護士點我的名字,從大廳進入就診的小隔間,又是等待。
我的病例放在桌子上,里面有我剛抽過的血測試結果,發現是CBC,偷偷翻開看一看,發現幾個指標有一點兒不正常,但差得不多。我這幾個月總是鼻子不舒服,不停地打噴嚏,搞不清是鼻竇毛病還是空氣過敏。我正想著,聽見門外有人講話,是我的醫生。他風風火火推門而入,后面跟著他的醫生助手。
四個月前,我第一次就診,匆匆忙忙見過這醫生一面,一個短粗,頭發花白的壯年男子。他當時要我去做胸的CT,我說手術前已經做過了,做手術的醫生說結果沒問題的。那醫生的臉上有十秒尷尬,然后說:“哦,那你已在做放療了,化療對于你的這種類型是不需要,讓我看看你的傷口。”看過左胸手術后愈合的傷口,他說:“行了,四個月以后再來看吧。”前后五分鐘,我就被打發了。
今天就是四個月后的復診日,等了一個多小時,我又來看這個醫生。他依然那樣迅速地瞟了我的化驗結果,然后和上次一樣要求看看術后的左胸。最后他說:“很好,剩下的我助手會和你交代,六個月以后來看我吧。”
說完,他不等我穿好上衣,就要拉門離開,嚇得我趕緊扯過衣服遮住自己的胸部。醫生助手在他身后迅速拉上門前掛的簾子。
等我穿上衣服,醫生助手說:
“一切都好,你有問題嗎?”
我心里不悅,這次我被打發得更快。我對助手說剛才已經看了血結果,有幾個指標不正常,想知道為什么?
那個助手打斷我的話說:好吧,我把結果打出來,和你講一講。
我立刻被感動了,連連說好。
助手出去了,回來時卻跟著結實的胖醫生,他們一起回來的。醫生氣沖沖地跟進來,扔給我兩頁紙,不耐煩地說:“怎么回事?我已經說你沒事,又有什么問題?沒有一個人的結果是完全合格的,沒問題就行了,這里又不是上面來醫院檢查工作。”醫生說完,不等一臉愕然的我反應,甩手就走。
不記得自己是怎樣離開,我只聽見自己心里一遍又一遍的說:“不管這醫生有不有名,是不是頭兒,我是不會再來看他的。這樣粗魯蠻橫的醫生,連基本的耐心和醫德都缺少,不管他醫術有多高,我都不需要。”
在醫院工作這些年,我對大大小小的醫生可以說是天天領教,很多丑陋都算見識了。要不是迫不得以,我不愿意就診,這大概是自己手術做得太晚,失去整個左胸的主要原因。什么樣的醫生是好醫生?這個問題總徘徊在我心中,真的很難定義,科技的迅速發展,治病也逐漸程序化了,醫生看病不是看人,是看各種結果,他們要病人做各種測試,根據結果他們決定下一步做什么。醫生沒有心情,沒有時間,沒有耐心聽病人講疾病帶來的痛苦和煩惱,難道這就是未來的“機器人”醫生嗎?!
(文/夏生)
作者: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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