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前五分鐘
一聲悶雷劃破低沉的天際，一片枯黃的秋葉在潮濕的空氣里，落在了地面。
灰暗的狹小房間里，擠滿了臉色哀傷的人群。仔細聽，隱約有幾聲婦女的啜泣。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氨水味，到處是粘著暗紅的鮮血的白紗。冰冷的白榻上安靜地躺著一位年輕人，醫生診斷為肺癆，已經無法治療。
旁邊手里攥著一塊干凈白紗的，一言不發的是他的父親。從確診那天起，這位兩鬢斑白的外科醫生便一直呆在這里。他在這家全省一級甲等的醫院里工作了三十二年零一百四十二天，接診了許多車禍傷員，見慣生離死別。所以，當他得知自己的兒子身患絕癥時，出奇的平靜。在將自己反鎖在醫務室里一個下午之后，他向院長遞交了辭職書，打點好一切，就來到兒子身邊，片刻也不曾離開。
在一旁輕聲啜泣的是他的母親。早在二十五年前，他便感受不到來自母親的關愛了。父母婚姻的失敗，猶如暴風雨一般突如其來，讓他從七歲開始，便跟隨父親生活，成了單親家庭的孩子。后來母親改嫁，組建新的家庭，對他的關愛愈發少得可憐。而父親一直沒有再娶，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他和工作上。
昨天傍晚，父親推著他去看天邊的晚霞。金黃色的夕陽的余暉像一條瀑布一般傾瀉而下，那耀眼的光芒照耀在他蒼白的臉上，褶皺的干燥的皮膚上，仿佛為他注入活力。他嘴角微微上揚，眼睛里流露出對生活的愛與希望。父親就站在他手邊，從患病的那一刻起，他再也沒有看見過這樣的笑容。可惜的是，還沒等他好好欣賞這眼前的美景，忽然狂風大作，雷聲暗涌，一場不期而至的大雨將要傾盆而下。父親只好帶他回去。那天夜里，他突然拉上了窗簾，關了燈，憤怒地拒絕一切光亮。凌晨的時候，竟開始咳血不止。父親強忍住淚水，哽咽著安慰兒子，不斷用白紗擦拭他溢血的嘴巴。等他精疲力盡，昏然入睡后，父親撥通了前妻的電話，通知他她第二天正午來看望兒子。
十一點五十五分的時候，一直昏迷的他睜開了凹陷的布滿血絲的雙眼。他的下身已經失去的直覺，以至于他想掙扎著坐起來都需要父親的幫助。被單濕透了，冰涼的尿液開始硬化，仿佛阿拉斯加海面上一塊塊漂浮的冰山，鋒利無比。只是這些他毫無知覺。他仰著頭顱，看著黑色的天花板，沉默著不說話。
父親看著他干裂的嘴唇，像是一百年未曾受過雨水浸潤的土地。他端來一杯水，想讓兒子喝下去。這位坐臥在床頭的年輕人，突然開口說了話。
“爸，你還記得我七歲那年，你和母親離婚的時候么？我當時痛苦極了。”
“記得”
“后來你給了我一顆我最愛的咖啡奶糖，并許諾以后再也不會讓我經歷如此的痛苦了。”
“是的”。父親記起了往昔的英雄般的承諾，臉上竟流露出一絲自豪的神情。
“咖啡奶糖還有么？”
“有，孩子。我買了很多，都放在書桌上的盒子里。”其實，當年他只是隨手拿了一顆糖果，許下了這急于安慰兒子的諾言。
坐臥著的年輕人，推開了父親遞來的水，緩緩地閉上了雙眼，將身體艱難的側向一邊，再也沒有說話了。
父親只好將水杯放了回去。他背靠著墻，坐在窗邊，窗外的雨還沒有停歇，間或傳來兩聲震耳欲聾的雷聲。他點了一根煙，自工作以來，他就沒有吸過煙，一是醫院里禁止吸煙，二是他不想給孩子做個壞榜樣，哪怕吸煙也不行。可這時，他只想從尼古丁的麻痹中尋找精神解脫。三口，卷著煙草的白紙便燃燒殆盡了，于是他不得不又點了一根。這房間里安靜極了，連呼吸都像是地震。時間也凝固了，這一刻，他頭一次感到生命是那么漫長，以至于不浪費都會讓你感到深深的罪惡感。大概過了一個世紀那么久，終于，他下定了決心。
父親拿來一塊干凈的白紗，為兒子擦拭嘴邊的血跡。 一聲悶雷劃破低沉的天際，一片枯黃的秋葉在潮濕的空氣里，落在了地面。瘋狂的平靜的二十秒后，這位父親兌現了他的諾言，他沒有欺騙他的孩子。
他將兒子平放在白榻上，自己站在一旁。母親和得到消息的親友隨即走了進來。看到已一動不動的兒子，母親開始抽搐起來，整個灰暗的狹小的房間頓時充滿了哀傷。
（文/二十世紀少年）
作者：二十世紀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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