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董家住天津,是我的發小。前不久他回來,剛下飛機,就派人驅車往老家趕去,讓我陪同,與他去吃上一頓鄉下的老飯菜。
老董的伯父還在村子里,雙眼有白內障了,正尋思著去城里醫院做手術。一見侄兒回來,興奮得身子哆嗦起來,從柴屋里取了油亮亮的老臘肉下來,與老董的伯母一起,在柴火灶里燉了山菇臘肉,還做了幾個傳統的鄉下土菜。那一頓晚飯,讓老董居然吃得滿眼是淚。
老董回去以后,在朋友圈里曬出的美食,也是那晚伯父家的飯菜。老董說,這些食物,也讓他從心上找到一條回到從前老家的路。
我同老董有了共鳴。我來城里快三十年了,鄉下的老飯菜,一直還在我的念想里反芻著。老董也說,真正滋潤他心的,還是鄉下的飯。有天晚上,遠在天津的老董半夜里磨牙,對一旁酣睡的老婆嚷嚷:“抓點泡菜來,抓點泡菜來!”
老董在睡夢里夢見的,是老母親在炊煙中做的南瓜飯。吃那南瓜飯,要一碟泡菜相伴,泡菜是壇子里的老姜、大蒜、胡蘿卜,吃一口泡菜,再吃一口南瓜飯,米飯與泡菜的結合,真是絕美的口味。泡菜壇子有好幾十年了,古董一樣憨憨地立在屋子里,那也是一個鄉下人家里的財產。白得晃眼的白米飯,里面夾雜著金燦燦的南瓜,是母親用竹甑子蒸出來的最地道南瓜飯。母親做南瓜飯,事先把米在大鐵鍋里煮到沸騰,再把半熟的米飯瀝出來,放入南瓜,在甑子里蒸熟,掀開甑子,一股氣浪散開,南瓜飯的香氣會撲滿整個院子。母親把鐵鍋里的米湯留著,吃完了南瓜飯,喝一碗濃濃黏黏的米湯,整個肺腑都有一種飽飽滿滿的舒服感。
老董那天做了夢后,整個白天都嬰兒一樣半張著嘴,似在嗷嗷待哺著母親做的一碗鄉下南瓜飯。老董對我嘆息說,再也吃不到那飯了,母親已走了十多年。
在鄉下,一到吃飯的時間,整個村子里,都是柴火灶里飄出的炊煙味道。要是炊煙里有老豬油的味道,這頓飯里有肉食,是多么讓人激動。貧瘠歲月里,我一直在嗅著炊煙里的油煙味道。
我十三歲那年的一天,奶奶在柴火灶里燉了一個臘豬腳,咕嘟咕嘟的大鐵鍋里,豬肉彌漫的香,讓我充滿了對一頓肉食的急切等待。到了中午,村子里劉老大幾個漢子,突然溜到我家來同爺爺商量修渠堰的事兒。爺爺從酒壺里打出高粱酒,大聲留客:“喝了酒走,喝了酒走!”那天一個燉好的豬腳,都被坐上桌的客人吃了,奶奶給我舀了一碗肉湯:“乖孫子啊,肉得讓客人吃,你就喝一碗湯。”
在鄉下,家里吃飯,到了開飯時間,遇到人經過,“吃了走,吃了走!”這是鄉下人留人吃飯的口頭禪了,也是我們那個村莊流傳下來的最樸素民風。還有端著一碗飯,走遍了一個院子的人,不像在城里,大門緊閉,吃飯也是隱秘的事。我們村子里那棵黃葛樹下,常常成為聚餐的地方,村子里的人端著一碗飯聚集到樹下,相互在碗里夾菜,吃著吃著就把村子里的事情聊開了。
我是村子里吃百家飯長大的孩子。村子里張奶奶家的飯,我吃得最多;王瞎子家炒胡豆,我搭上小板凳,在鐵鍋里幫忙攪動,一瓢冷水倒入鐵鍋,騰起的水蒸汽把我的眼睛迷糊了;羅二叔家的紅薯米飯,他把紅薯挑出來,讓我一個人吃白米飯;秦大伯家留我吃飯,瞞著他的三個孩子,給我煎了一個雞蛋埋在米飯下,用筷子一撈開,發現的那一刻,我幸福得想叫出聲;一場雷雨鋪天蓋地,我在堂伯家喝柴火灶里燉的雞湯,天空中一聲霹靂,我感覺是一頓美食時歡慶的禮炮。
鄉下的柴火飯,哺育了我,在我靈魂里飄香。在城市里,有時我望見天空中的云朵,幻覺中看見云層里鄉下的老煙囪探出頭來,再次飄起鄉村的炊煙,煙霧中,城市的樓群溫順地蹲下身來,長成了我那村莊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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