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片芍藥,單瓣,粉紅色,開在我幼年時期的操場外邊。朝陽升起,每一朵都灑上了金粉,小小的我會因此呆立很久。我的不遠處,必定立著一個和我一樣沉醉的她。這是我人生中最早對花的記憶。她喜歡花。小時候,家里種了各樣花,鳳仙,洗澡紅,醉蝶,菊花,碧玉簪,玫瑰,芍藥,鳶籮……從小在城里讀書,周末放假一回到鄉下的家,她就從屋里將我帶到屋外,指給我看:“孩喂,菊花開了,真好看,你看見沒有?”或者是:“你討回的花秧子,這天干,我都澆了水,長得好呢。”或者是:“上屋的大娘來我家,看到我家的花,夸的,嘖嘖嘖,讓留花種給她呢。”她越是每次這樣說,我就越發地從城里找來不同的花。在我倆完美搭配下,鄉下家里一直花團錦簇。城里吃皇糧的爺爺,每次看我倆一唱一和,都會插上一句:“照我看,種花不如種瓜,有看的還有吃的。”他說著就在我們無用的花邊上,塞上幾顆絲瓜、冬瓜、南瓜籽。
她認得一些字。她在娘家排行老七,人稱七妹,六個姐姐,一個弟弟。家里給弟弟請了老師,她跟后面揀大麥似的揀了一些字。一到秋天,她就帶著我爬上閣樓,那里干燥。閣樓上擺了一溜大大小小裝了種子的玻璃瓶。她讓我寫各樣的紙條,什么黃豆,什么青菜,什么花籽,紙條一一對應放到瓶子里,她說:“時間長了,會忘記什么是什么,這樣就不會錯了。”灰瓦頂上有片透光的亮瓦,光柱打在瓶子上,高低錯落,真的聽得到光韻,流動的,悅耳的,仿佛輕風已經吹過一座繁花的大園子。
她還會繡花,繡緞帶,繡娃娃的花鞋花帽子。但是沒看她親自繡過,只看她把那些繡品從箱子底翻出來,還有各種沒來得及用的絲線,五彩,閃光。我家五世同堂,她每天得料理一大家子人的吃喝。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也幾乎不采購的年代,除了吃面食外,家里廚房的大方桌上,從來都是一碗碗菜擺得滿滿的,擠到桌邊。以致上了高中的我,接觸到深山來的同學后,才知道還有許多人真的沒吃的。那時候的家里一塵不染。一到假期,我就離開城里,跑到她的身邊,沒有車,小短腿,走,走兩個小時也要走回家。除了好看的花,她的房間里還擺了個綠皮鐵筒,從來不是空的,打開,許多鍋巴,黃燦燦又脆又香,有時還有糯米鍋鍋巴,有時是玉米糊鍋巴。
到我長大了,四處旅行時就給她帶花鞋子。她一生清清爽爽,黑白灰藍的衣裳,最多上衣帶點暗底紋,白衣裳更是洗得白得熾眼。但最愛是花鞋,穿上我買的花鞋子,即便老了,她也步履輕盈,串門換上它們,走親戚換上它們,去城里也換上了它們。每次都給我匯報:“孩喂,今天路上有人夸我的鞋真好看,問哪里買的,我說你從外地買來的,人家夸我好福氣。”有年去云南,在麗江給她帶了雙花布鞋,黑布底,黑面,繡了枝花,深咖的枝,墨綠的葉,兩朵淡黃的小花。她愛不釋手。
她越來越老,第二次中風以后,半邊身子沒了知覺,只能躺在床上。一生勤勞愛動愛干凈的她,睡在床上只能抬起一只手一條腿,她煩躁,不停地讓姑姑炒鹽,加熱后給她捂腳,已經很燙還要姑姑去熱,說不熱。讓媽媽給她找花鞋穿,云南帶回的那雙花布鞋。媽媽想都沒想把她的腳抬起來,做勢給她穿鞋,其實沒有穿,然后問她:“穿上了,舒服吧?”她在被窩那頭回答:“穿了?要得,舒服。”后來問媽媽,媽媽說當時可能怕臟鞋子把奶奶的床弄臟了。
她是我奶奶,大名汪蘭,小名轉啊,享年八十六歲,第二次中風的第八天過世,已經六整年了。那雙有兩朵黃花的黑布鞋,五七燒靈屋的時候一起燒給了她。我是奶奶帶大的孩子,如今,我的園子,從春到冬,每天,都有花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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