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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風也等你

    母親的菜園

    墨殤 62 ℃ 0 條
    作者: 阿若

    這個是青菜,這個是小包菜,這個是四葉菜……母親站在菜地里,一一給我介紹菜名,多少有些自豪的樣子。我怕記不住,拿了個小本子,一筆一畫地記了下來。記下來也不好使,總有兩三樣長相酷似的菜分不清楚。

    一個多月前,我從外地回老家看母親。外地不近,離家三千里。母親獨在鄉下居住,日常種地,仰望生活。見很少回家的兒子回來了,母親自然萬分高興。高興之中包含著多了一個幫手的喜悅。

    房前的二分地新鮮著。母親早已翻好,充分地晾曬,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清冷帶腥的味道。

    “只能種這二分地了!”母親幽幽地說,語氣中滿是無奈。我們家有五個人在集體里分地,大約有三四畝,都交給守在家鄉的母親。可是母親體力確實大不如前了,只能耕種房前的這二分地,以供餐桌上的時蔬。其余的地都流轉給了別人。這是歲月對母親的圍剿,從年齡、體力、勞動范圍的全面圍剿。即使如此,也算尚好的了。母親年近八十,村里與她同齡的人有一些已經作古,比她小十歲八歲的人,也有離世的。歲月是把刀,割韭菜似的催人老。而母親仍然舉著那把鋒利的鋤頭——被泥土、石頭與時間磨得鋒利卻短了一截兒的鋤頭,用勞動收獲果實。

    這二分地原來是個魚塘,后來被泥土填平。泥土是我們家修房后多余出來的。原來泥土與木塊結合的老式扇架房改成了青磚瓦房。那些泥土曾經站在風雨里,構筑了我們遮風擋雨的家園,守護我們平安而尋常的煙火。如今,它們散漫地躺了下來,就像干活累了的農人那樣隨意一躺,與大地融為一體,成為地球并不起眼的一個小板塊,孕育蔬菜種子或秧苗。

    二分地,成為母親與天地對話,與生活對話,與歲月對話的場地。

    母親不育種,她帶著我去趕場,鄉場上有專門賣菜秧的——大多是些年齡較大的種菜“老把式”。母親自有她的選秧標準,從鄉場上買回菜秧,一小捆一小捆的,有大頭菜、四葉菜、蓮花白,還有臨江兒菜、菱角菜、劍蘭菜等。母親把繩子解開,一根一根地分揀秧苗,把那些孱弱的、有病害的剔除出來,剩下根壯葉肥的留用。

    我一直沒搞明白,母親為何上午買回菜秧,活鮮鮮的時候不栽,總要等到下午半晌以后,再拿起有些蔫軟的秧苗往地里走?止不住問了一次,母親沒解釋,只說了一句“你不懂”,便揮鋤打窩子(刨坑)。母親干的活兒很漂亮。不用拉線,母親打的窩子基本橫平豎直,這是母親長年練就的基本功。

    “把秧苗放在窩子中間,用溫潤的泥土將根部壓實。”母親叮囑我。

    “秧苗蔫了,站不起來啊?”

    “站不起來沒關系,扯一晚上露水就都活過來了。”

    我們邊說邊干,一小時左右工夫,二分地里全部種上了蔬菜。

    站起身來,舒展一下疲憊的筋骨。回望一眼,二分地被劃分成好幾個小塊。母親的這種劃分完全沒有章法,主要是根據哪種秧苗的多少,決定哪種菜占的位置和面積大小。黃色的泥土上,偃伏了星星點點的綠色。

    “一桶水里兌兩勺化肥!”按母親的要求放好肥料,我擔起塑膠桶——小時的木桶已經看不見了,去旁邊的坑里盛水。舀水時,高高地揚起帶木桿的水瓢往下沖水,使化肥與水在桶內充分地勾兌融合。近百斤的重量,讓背部的肌肉急劇收緊,我咬緊牙關,一步一步地往菜地里挪動。這確實是個體力活。我在家的時候,這個活兒非我莫屬。年近八十的母親已經無力承擔。我不在的時候,母親怎么辦?我后來觀察發現,她只擔少半桶水——她只能擔起少半桶水了。

    母親簡單地刨了兩下地,刨出兩個相對平整的地面。我將水桶置放下來,把扁擔隨手插進松軟的泥土里。嘴里吐出一口氣,肩頭上的肌肉也立即松弛下來。

    再次用水瓢在水桶攪和幾下,我舀起肥水澆地。沒想到,這還是一個技術活兒。母親在旁邊看著著急。慢慢地有了感覺,在一折一返中,水瓢蜻蜓點水般地勻速前進,母親的臉色這才舒展了。

    二分地澆下來,一直機械地抬架著的兩只胳膊酸脹不已。望著這片充滿收獲希望的菜地,母親倒是蠻有成就感。“扯一晚上露水就都活過來了。”母親又說了一遍。夜色逼了過來,燈光將我們召回了家。

    一覺醒來,我迷糊著起夜。推開房門,滿院子月光直直地傾瀉下來,似有月光砸地的聲音。草叢中蟲子的鳴唱清晰可聞,三四種聲音此起彼伏,世界由此顯得更加闃寂。當然,還有一種薄荷般的清涼,掠過面頰,我渾身不自覺地顫抖了一下。

    此月曾經照古人。我拋開這些古人,獨自踱到菜地邊,果見下午栽種的一些秧苗站了起來。莊稼在陽光下生長,也在月光下生長,它們趁母親睡覺的時候,繼續不停地生長?

    天光大亮時,那棵核桃樹掙脫了黑夜的束縛,伸展張揚著有些僵硬的腰肢。一滴露珠,安靜地掛在清晨的心坎上。我再次踱到菜地邊,看見所有的秧苗都鮮活地站了起來,才解開了昨天的疑惑。夜,或者月光對于莊稼,是否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母親說的那個“扯”字,我絞盡腦汁搜腸刮肚半天,也找不出一個合適而曉暢明白的字來替代。“扯一晚上露水就都活過來了。”這話干癟得或豐盈得無可解釋。

    當我再次返回老家,二分地里已經擠滿了嫩綠的蔬菜,蓬勃旺盛。我有時在想,這二分地是母親與天地達成的最終和解——她可以堅守那被現代化拋棄的生產方式,也是母親親手簽名留給季節的書簽——她隨時打開,就能讀到她過往的一切美好。母親指點著蔬菜,就像指點著江山一樣,告訴我這個菜的名字,那個菜的習性,然后蹲下身去,輕輕一提,洗凈卻仍然帶著泥土味兒的時蔬就會被素炒、蒜蓉或者燒湯,搭配著香腸、臘肉端上桌,香氣隨即迎風飄溢。

    于是,整個村莊,不,也許全中國的腸胃都開始蘇醒,因為在每一處村莊,每一個城市,都有像母親這樣視勤勞為生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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