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奶奶終于要搬出河邊的老屋場了!周末,我和父親開了輛面包車,拐進沿河路去接兩老。陽光穿透枝葉,斜射進車窗,一同進來的還有涼爽怡人的風。
新買的電梯房三居室,配齊了全套家具,目的就是要把爺爺奶奶接來同住,讓兩老樂享天倫,安度晚年。原本很簡單的一件事卻一拖就是兩年。爺爺說,老屋場接地氣,在老屋場住慣了,哪都不想去。想想也是,老屋場里的每個角落在爺爺心眼里既親切又熟悉,如他身上的零部件一般。
前不久,歷經風雨的老屋場被鑒定為危房,不日就要拆遷,這回再犟的爺爺不搬也得搬了。
一進門就見爺爺在那里指手畫腳,儼如戰(zhàn)場上的指揮官,“這件東西還蠻好,那樣東西也還用得著,還有這些都給我?guī)н^去”。奶奶在一旁連連附和。我輕聲嘟囔:“電梯房早就塞滿了,這些個東西搬過去不僅沒地方放,而且也太違和了吧。”爺爺扭頭斜我一眼。
父親進屋后一直坐在椅子上聽爺爺碎碎念,等老爺子說夠了才站起身:“今天人先過去,有些要用的東西抽空再來拿。”
我心里暗笑,父親真會忽悠老爺子。
爺爺腿腳不太靈便,被父親連扶帶拽坐到輪椅上,我連忙配合推車。
沒想到老爺子瞬間拉長了臉,拐杖一頓,怒道:“都給我停下!其他東西不搬就不搬,我的柳條箱今天必須帶走!”
見爺爺動了氣,父親連忙答應:“好好好,帶走帶走。”親自把那只不知出自何年何月、被歲月熏得烏漆墨黑的柳條箱拎上了車。
搬入新家第二天,天剛蒙蒙亮,老爺子就在客廳大發(fā)雷霆。
“你們這些個敗家子,把我的寶貝弄到哪里去了?!”
被爺爺的吼聲驚醒,我揉揉眼睛打著呵欠來到客廳。爺爺的房門敞開著,房間和客廳東西落了一地。
老爺子一輩子生活簡樸,屋里沒一樣拿得出手的家當,哪有什么寶貝?正當我萬分疑惑之際,奶奶提醒道:“老頭子在找他的柳條箱。”
“說,你們這些敗家子,把我的寶貝扔了還是藏哪了?”
父親和母親對視一眼,我悄悄吐吐舌,噤了聲。
昨晚爺爺、奶奶睡下后,我們三個坐在客廳聊天看電視,很欣慰爺爺奶奶終于和我們住一起了。聊著聊著,總覺得電視機旁邊那只破舊的柳條箱十分礙眼。正好挨廚房高處有個空著的壁柜,我們一致同意把有礙觀瞻的柳條箱塞到里面去。
見老爺子為柳條箱大動肝火,生怕他老人家一來就氣壞身子,父親趕緊搬來鋁梯,幾步登上去,拉開柜門,一把將柳條箱拽下來。
“嘩啦——”老舊的柳條箱一分為二,東西散落一地。
爺爺黑著的臉剛要轉晴,瞬間變得比先前更黑了,左手“啪”地一聲拍在桌上:“敗家子!敗家子!成心想要我的老命,走走走,回我的老屋場!”右手抓著拐杖不住地打在地板上。
奶奶搶過拐杖,“別拿地板出氣,戳壞了多可惜,樓下還住著人呢!”說著輕推爺爺一把,落在沙發(fā)上。她拍著爺爺的后背數落道:“有話不知道好好說,明知晚輩不是故意的,氣壞了身子我可沒法服侍你。”
我和父母親慌忙跪趴在地上,撿拾起四處散落的東西。
奶奶轉過頭來說:“柳條箱和里面的物件,全都是老頭子這輩子最看重的東西,你們不懂,怪不得他生氣。”
我撿起一張發(fā)黃的牛皮紙,上面寫著“曹船工 曹撿狗,分配老屋場街口房屋一間”。
“曹撿狗?撿狗是誰啊?”
爺爺還在生悶氣,奶奶接過話:“還能有誰?就是你爺爺唄。”
“爺爺?爺爺不是叫進步嗎?”我滿心疑惑。
父親湊過來瞥了一眼:“老爺子小名叫賤狗,中間這個字應該是寫錯了。”
悶聲悶氣的爺爺突然抬起頭:“沒錯,賤狗撿狗都是我,我是我爹撿來的。”
屋里一個個滿臉驚愕,除了奶奶全都懵圈了。
老爺子嘆息一聲,頗有感觸地說:“我在這世上活了七十多年,有過比黃連還苦的日子,也有過比蜂蜜更甜日子,硬生生活出了三條命……” 爺爺的目光變得深邃,仿佛一下子回到了遙遠的過去。
第一條命是親生父母給的。爺爺的父親是雜貨鋪的伙計,娶妻不久便有了身孕。可細伢子(孩子)還沒出生,爺爺的父親就被抓了壯丁,從此杳無音訊。幾個月后,親媽又在生爺爺時難產,兩腳一蹬,去了另一個世界。可憐的細伢子剛出生就沒了爹娘。
呱呱墜地的嫩毛崽紅頭粉臉,很帶愛相,接生婆動了惻隱之心,用破被包好放到碼頭上,希望被外來的好心老板帶去撫養(yǎng)。
碼頭上孩子哭聲很大,吸引了不少看熱鬧的街坊。天快落黑時,圍觀的人早早散去,細伢子的哭聲變得越來越嘶啞無力。因為是“鬼節(jié)”,大人叮囑自家孩子不準出門。
早在農歷十二那天,各家各戶就把歷代先祖請回屋進行供奉,今天是送“祖”回程的日子,各處都在燒紙錢、點蠟燭、放鞭炮,空氣中漂浮著煙火味,還摻雜些陰森詭異。
打了一輩子單身的老船工無牽無掛,在暮色中系好船繩,準備回屋,于是見到了碼頭上奄奄一息的細伢子。仿佛有某種默契,哭了一天已經哭累了的細伢子這時睜開了小眼,在與老船工對視的那一刻竟然笑了。這一笑把老船工的心融化了。管他什么生辰八字硬不硬,他二話沒說把細伢子抱回了家。
從此,“撿狗”成了老船工捧在手心里的寶,爺孫倆相依為命,生活過得再苦也有樂。老船工行船,就把撿狗背到身上。有老船工一口吃的,就一定不會讓撿狗餓著。命賤如狗的撿狗得到了老船工全部的愛,擁有了一個能遮風避雨的窩。是老船工給了爺爺第二次生命。
臨近解放時,潰敗的國民黨從衡陽逃至郴州,并企圖負隅頑抗。老船工背著撿狗剛攏船上岸,就被白崇禧殘部的兵痞抓去搬運軍需物資。老船工年老體弱,又背著個細伢子,行動不免遲緩。兵痞大聲呵斥著,一槍托把老船工砸翻倒地。“哇——”背上的撿狗腦殼磕到石頭上,痛得哇哇大哭,鮮血直流。兵痞還想下狠手,被憤怒的人群霸蠻護住了。
當晚,撿狗滿臉通紅,啼哭聲不斷。
夜半,老船工門外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老鄉(xiāng),別怕,今晚我們要在你屋門口暫住一夜,打擾了。”透過門縫往外一看,又是當兵的!屋里的撿狗還在不停地哭鬧,老船工嚇得不輕,趕緊過去想捂住他的小嘴。而此時撿狗渾身滾燙,凄厲的哭聲在暗夜里特別令人揪心。老船工伸出的手捂也不是,不捂也不是。正在左右為難之際,門外又響起了敲門聲:“老鄉(xiāng),開開門!”
老船工怒了,想著遇上蠻不講理的兵痞橫豎是個死,為了撿狗,今夜就跟你們拼了。老船工操起門角的扁擔猛地打開了門——
“老鄉(xiāng),我是軍醫(yī),孩子是不是病了?”一個剪著齊耳短發(fā)的女兵,挎著藥箱關切地問。門外的兵席地而坐,大多數靠著墻根門框已經睡著。老船工不由愣了愣神。
女軍醫(yī)快步走進屋,看到撿狗腦殼上的傷心里頭一緊,急忙打開藥箱進行處理,敷好藥并小心地纏上繃帶,還給細伢子推了一針。又叫老船工端來水,把藥片搗碎,喂給細伢子服下。
撿狗命賤,一會兒就不哭了,隨即安靜地進入了夢鄉(xiāng)。也許夢很甜,臉上竟然又出現了令人心軟的甜笑。
老船工長舒了一口氣,對女軍醫(yī)接連鞠躬:“謝謝,謝謝你救了細伢子一條小命,謝謝女菩薩的大恩大德。”
女軍醫(yī)莞爾一笑:“老鄉(xiāng),我不是什么女菩薩,我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是共產黨的軍隊,是人民的子弟兵。”
“感謝共產黨,感謝子弟兵!”就這樣,爺爺擁有了第三次生命。
第二天清晨,天邊剛現魚肚白,部隊悄悄集合,準備出發(fā)消滅白崇禧殘部。老船工一早蒸了一鍋紅薯,往子弟兵手里衣兜里塞。他還特別準備了幾個熟雞蛋,硬要送給女軍醫(yī)。軍醫(yī)拗不過老船工,想著隊伍里的傷員需要營養(yǎng),也就不再推辭。
她關切地問:“孩子叫什么名字?”
“撿狗……賤狗……”老船工聲音小而含糊。
“什么?撿狗?賤狗?這名字哪行?我們要打破一個舊世界,建立一個新世界。在新世界里人人平等,沒有高低貴賤之分。這樣吧,我給孩子取個書名,如何?”
“書名?這細伢子還能有書名?”老船工十分震驚。
“怎么不能?人類社會在走向進步,每個孩子都應該有讀書接受教育的權利,就給他取書名叫進步吧。”女軍醫(yī)捋捋齊耳短發(fā),一臉笑意。
“進步,好,好啊!”老船工如沐春風,連連點頭。
臨別時,女軍醫(yī)把隨身攜帶的柳條箱,送給了擁有書名的“進步”。
望著女軍醫(yī)隨部隊遠去的背影,老船工打開柳條箱,里面有兩件衣服一塊銀元。
說著,爺爺用手指了指:“諾,銀元,就是那塊。”
我倒了杯水,給爺爺潤了潤嗓子,繼續(xù)著他的回憶。
不久,郴州宣布解放,成立了人民政府,曾經被遺棄的撿狗開始了全新的生活。
生在苦難的舊中國,卻有幸在新中國讀書、成長!長大后,爺爺參加了工作,還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爺爺把各種特殊而又有意義的證件、獎狀,鄭重地放入柳條箱里,當作向恩人的匯報和報答。
我撓撓后腦勺,真沒想到這只破舊的柳條箱,對爺爺竟然有著如此重大的意義!
最默契不過父與子。我快步取出儲物柜里的工具箱,父親迎過來打開,父子倆認真地修復起柳條箱來。
十來分鐘后,我高興地打了個手勢,“成了!”
柳條箱修復成功,父親拍拍手,和我相視一笑。
母親已經把柳條箱里散落的物件歸攏。我認真翻看著老爺子這一箱子寶貝:一枚銀元、幾本黨費證、一疊捐款單、幾張無償獻血證、十余張與先進有關的合影、一大摞獲獎證書獎狀,還有一份在勞模表彰會上的發(fā)言稿……
幾十年來,爺爺在基層站所忠于職守,默默奉獻,不斷追求進步,演繹了無愧于黨、無愧于人、無愧于己的人生。在翻看這些物件的同時,我對“犟老頭”的敬意油然而生。
在爺爺指導下,我把他的寶貝分類擺放好,合上了柳條箱。尊重爺爺的意愿,柳條箱擺放在了客廳最顯眼的位置。我想,這件寶物連同箱子里的寶貝作為我們家的傳家寶,將要一代一代地傳承下去。
望著眼前的柳條箱,我腦子里突然靈光一閃——
“爺爺,您現在的生命和幸福的生活都是黨給的,我提議,今后每年7月1日爺爺和黨一同過生日!”
“要得!”全家人異口同聲,全都樂了。爺爺奶奶挽著手,笑得春風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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