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焰
女孩與迷蒙的夜,只隔一扇窗。她望向窗外的時候,眸子清澈得近于融化。她的目光聚成一點,落在無窮的天際深處,天際的昏沉也如這深秋的落寞,使那夜無故又添了幾分悲涼。
女孩起了淚花,仿佛就在淚光閃動中重現出父親的微笑。寂上心頭,她打開窗,如果穿過護欄再向前一步,就會融入渺渺的黑夜,如果再往前會到什么地方呢?夜與氣候有時并不十分默契,固然夜風會催促枯朽的落葉盡快凋零,但到了春天,又會有很多新的生命暗暗萌發生機。畢竟還遠著呢,在漫長的冬完成轉換以前,大概也就如此吧。
她心里一陣渺茫,想到生命無常,隨即,又想起那本簡單的書里這樣寫道:生命并非永遠是盡善盡美的,但悲傷也不過為之一刻。那本書如今已經燒掉了吧……
她對于書的興趣,并不在于表面的文字,一如父親所說的:一本書便是一個世界,一個世界也便是一本書。她記得,父親走時,將一大摞沉甸甸的書通通留給了她,多一句話也沒有,父親二字便從此成了她夢中的呢喃。然而,這樣的離別不是太平靜了嗎?在這樣一個季節的夜晚里,如果連空氣都靜到能令人窒息,想到離別,也就不奇怪了。
在她的映象里,父親常常只用少得可憐的語言,就能將父女間的感情上升到一個層面。特別是那種表面看似最為平常樸素的離別,彼此間交流也就多一個眼神、一個微笑,然后永不再見。于是,她每次進入那些父親描述的書中的世界,仿佛也就在那份平靜里重拾了父親的微笑。
晚秋的夜,靜地出奇,在窗口張望,近處和遠處幾乎是一樣的。但她稍后便發現,那些零零散散分布在各處的星辰,其實也就像所有死去的事物一樣,那些古魅遙遠的光線穿過時間與空間的界限,穿過晴朗的甚至不再流動的大氣層,才抵達地面。像這樣平靜的夜晚,常常會讓人安享于當下,而無暇顧及一切塵俗的煩擾。只是這夜,她反到陰差陽錯的聯想到硝煙和戰爭,在那些由腦部活動組成的空間里,無數戰馬的鐵蹄和槍炮的飛彈云煙般席卷而來,勢如濤海、驚如霹靂!
在一片朦朧里,她看到父親也如光影般穿過,消失在遠方的濃煙里。暮景的真切使她一怔,恢復了視力。在墨黑的夜幕里,繁星和星云聚成弧線的形狀,從頭頂上方向四處撒下。每一個星辰都好像極力地濃縮成一個亮點,但彼此間又顯得孤立。仿佛風一吹,就要各自散去似的。可是,星光看起來為什么這樣遠呢?因為它們安靜的緣故吧,她覺得凡是安靜的事物總讓人有一種疏離感,但這樣的思考,無疑是沒有意義的。她望著它們,起了淚花。在過去的一個日子里,父親也仿如在這樣的平靜里和她告別,獨自踏上一條事先沒有約定的路,去到一個為她所未經經歷的遠方。
父親被拉上了戰場,她便常常順著那條路望到目力的極限,她虔誠地祈禱,近于哀求,但那種呼喚,無疑是徒勞的。不久,她的祈禱便化為兩行眼淚。她開始去附近的山上吹風,也不拒絕花費一整個下午外加一個傍晚的時光,看那條路上的人流,日復一日,來來往往,在夕陽淡得沒有一絲火熱的送別里,被淡出和遺忘。她始終想不明白怎么面對那些書,當她鼓起勇氣拾起它們的時候,便好像捧起了巨石,那種分量來自于對父親的思念。
她翻開一頁,用筆細心地抄寫,仿佛也像順著父親的心脈,一點一點記錄著那些在她生命里默默地發過光、發過熱,不被珍惜的遺憾。直到那支筆已被磨掉了漆色,露出冰冷的金屬光澤,直到那些布滿工整字跡的紙張,被風一吹,便紛紛揚揚,飄落各處,直到最終選擇那句“生命并非永遠是盡善盡美的,但悲傷也不過為之一刻”作為她新的座右銘,而那句“人最初的本性就是無法選擇今天還是明天。”便被她永遠鎖在書中,也像那些不愿再被提及的往事一樣,被源源不斷的光陰刷過洗盡,淡得沒有一絲味道。那一夜,她出乎尋常的想起母親。
母親年輕的時候,戰火的硝煙就已出苗頭,因為極為欣賞父親因軍旅生涯而表現出的那種熱血青年少有的穩健與成熟,便不顧年少的青澀嫁給了他,生下一個女兒。可是,為一個隨時準備上戰場送命的人消耗自己的青春究竟是否值得呢?母親曾說:“生活不是笑出來的,而是做一個選擇,讓你永保微笑。”后來,戰局果然惡化,母親留一張字條:“愿你我記得初見時的微笑,愿你平安。”就匆匆離去。
在她看來,母親的一生似乎也就到此為止了。其實人與人的相知相遇,也無非是這樣,你來,我來,你走,我不留。談不上珍惜,也無所謂再見,即是無期,也是有情。母親留給她的,使她如今想起,也覺得無味。她從沒怨恨過誰,也許以后即使受到傷害也會默默承受,這便是與母親不同的地方,然而,母親對她的影響絕不只這么簡單,生活總要選擇好的一面活下去,難道不對嗎?從此,就算再想到父親,也不覺得有那種悲傷了,這是她的選擇。
大部分的事實是,如果生活從某一刻開始,再無別的干擾,也就如此下去了。但實際上,總會發生點什么的。那天,雨大得從凌晨開始就再沒停過,她隨手拿起一本書,封面上畫著一個上了年紀的羈旅人在大雨中走路的背影,他的腰身看起來并不硬朗,像帶著無數旅愁,下面一行猩紅的字:“你想忘記的,恰恰是你所不能忘的。”她從窗外雨的對照中,仿佛看活了那幅畫,只覺有什么東西硌在心口,一個老人,除了能想象他正在雨中走路,其它的還能知道什么呢?但他對于世界來說,無論顯得多么渺小,那場雨也確乎是專為他而下的。從這個角度來看,在他所經歷的那場雨中,如果他會擔心自己被淋成落湯雞,那么至少在這以前,若說全部的世界相對于他才顯得渺小,也可以是正確的。
她把書放在地上,安靜地睡去。半夜里那雨又大了起來,打在地上,形成一個個重疊交互的水渦,水花飛濺又混著新落的雨再次打下,于是,千千萬萬的水渦便一起翻騰激蕩,各不相讓,風聲、雨聲、雷聲夾雜在一起,仿佛整個世界也將為之傾覆......
她在睡夢里,突覺有一陣光,眼里明亮起來,斷斷續續,像燃燒的火焰。她在睡夢里,被一道閃電驚醒,那耀眼的藍光,片刻就暗下去,眼里只剩飛焰。飛焰從產生的地方不斷上升,不斷化為灰燼,再從產生的地方補充,源源不斷,像光陰,也像逝者。她看清正是那本書,是書在燃燒!暖色的柔光,使房間的墻壁忽暗忽明,充滿情調和詩意,像躍動的舞蹈,也如無聲的旋律,在短促的時間里,曾帶給她無盡的暖意。可是,那一本本具足分量的書,不正如父親的生命嗎?它們寄托著父親對她全部的愛,也一度被她所視為自己生命的全部。她頓時感覺自己的心也變得脆弱,一點點滲透、融化、蒸發。
就像世間的一切一樣,所有存在的東西,總有一個期限,她不知道這個規律能否打破或改變,父母的使用期已過,但父親走時對她的心愿和祝福能不能說是有形的物品呢?她寧愿那是空渺甚至荒誕的,但不可避免,即使自己小心翼翼把父親留給她的書重新歸類放置,一本本獨立保存,也還是十分怪誕,自從那雨夜以后,它們便會在每天夜里一本本自燃。她試過徹夜不眠,也試過用水補救,但無一例外,清晨首先面對的,就是燒焦的灰燼和隨之而來無法拯救的空虛。時間的意義變得沉重,剩余的書,無故又增加了分量,她常常想:今天會燒掉哪一本呢?
她想起母親當年拋棄他們去追求自己新生活的時候還問自己愿不愿意一起走,可是,那不等于拋棄了父親嗎?剛剛懵懂的她所能做的決定畢竟是單純的。若用母親的話來說,那是她自己的選擇。但那時的自己有多大呢?在僅能記事的年齡里或再大一些的時候,她曾一度為這個決定感到寬慰,她知道,自己對父親的感情是遠遠在母親之上的,但現在自己已長成一個大人了,反而對一些事情喪失了判斷的能力,她無法分辨的事情還有很多,但也許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有些問題除了對和錯還能不能有第三個答案呢?還是只求隨遇而安,順著自己的心路去生活?她迷茫了。
秋季度過,就是冬了。有的人素不喜秋的蕭涼,卻獨愛于冬的寂然。這種愛來自于過往之間的領悟,既不是生萌,也不是熱烈。喜靜的人都知道,冬的魅力正在于那靜如處子的一份憂情、一份落寞、一份單調、一份永恒......人生也不過如此吧。
冬,畢竟是來到了,世界仿佛一下顯得晶瑩和清亮起來,特別是在初雪過后的晴天里,雪地上,處處都是孩童清晰的腳印,大小不一,深淺卻幾乎一致,沒有市井嘈雜的叫賣和紛爭,只有依稀傳來的嬉鬧玩耍聲。空氣凈朗得近乎顯得稀薄,氣溫卻出奇的低,這不僅由于冬季本身的條件,更因為似乎所有的事物都近于冷色,看上去也像是鍍了一層冰晶而顯得純粹和自然。但那是不是它們本身的顏色呢?是因為少了熱量才顯得歸于平靜,就像一段時光,表面看上去靜止的事物好像并不受這個世界的影響,但它們也在一點一點地變化,這是時間的法則。時間本身就是一種選擇,只不過不隨人意罷了。就像那本書中寫的:無語不是寂靜便是悲涼。總有最后一刻的,當她忍著心頭刻骨的寒翻開灰燼里最后一本書的時候,卻感到正被熾熱的魔影扼住咽喉!
她在床上,把書按在自己的心上,隔著書的厚度也還是能感覺到自己心臟的跳動,這夜,算是寂靜還是悲涼呢?她無畏而且輕松。正如那雨夜,當老人獨享雨的洗禮,世界的全部就全在雨中了,同樣,當女孩鼓起所有的勇氣,將一生的愛、棄、選擇和遺忘,不顧生命的分量完全寄托在火光中時,她也就像那躍動的飛焰,魅如彩蝶,凈如朝霞,在半空翩翩起舞,在不斷上升的飛焰和溫暖里,把生命送到一個不必孤獨的地方。深夜,一點火星突然躥出,亮了起來,又迸射出火星,接二連三,聚成飛焰,像沒有陪襯的獨舞,在透過罅隙的微風里,顫動著,旋轉上升。它穿過茫茫雪夜,孤獨而驕傲,燃進冬的臟腑,那片凌寒與蒼茫。
她在朦朧中,聽到父親的呼喚,仿佛也正如無數個夜晚以前,她永遠記得。火焰聚成更亮的光,上升到無比深遠的空間,飛焰卻已暗淡,不分明了。
(文/大風)
作者:大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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