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小學(xué)一年級時,村小學(xué)正擴建,我們二十多個學(xué)生,暫時在方家大院上學(xué),我們的教室,是以前的私塾學(xué)堂。
老師姓孟,三十多歲,像竹竿一樣又高又瘦。
一日上午,我們正在寫字,猛然聞到一股奇特的香味,濃濃的蔥香味。一抬頭,看到擱黑板的矮墻上,放著一個青花細碗,一雙竹筷放在碗上。那是一碗面條,香氣四溢的面條。要知道,吃油湯掛面,對大家來說,是件奢侈的事。我們的眼睛怎么也舍不得離開,直到老師背過身子,把面條放進肚子里。
哪來的面條?老師剛出教室,我們就相互詢問。
“方金蓮家的。”我的同桌方小紅說,她也住在這個院子。
我們的目光“刷”地集中在第一排一個女生身上。她叫方金蓮,扎著兩條小辮子,用紅毛線在辮梢綁了兩個蝴蝶結(jié)。我們看著她,像要在她瘦小的身上找出答案一樣。
一定是方金蓮的奶奶端來的。
方奶奶是一個裹腳老太太,見到老師總要搭訕幾句,一同走路時,非得讓老師走前面不可。背了老師就說我們,不要對老師高聲說話,不能惹老師生氣,我們特厭煩她的嘮叨。
不久,我們發(fā)現(xiàn),每天上午第二節(jié)課后,方奶奶就叫金蓮回家。待金蓮進屋,她一屁股坐到門檻上搓麻線,兩腿分成八字,小腳蹬在地上,顯然是不想讓我們進屋。有一次,趁方奶奶站起身給老師打招呼,一個同學(xué)鉆進了屋里,同學(xué)出來后告訴我們,方金蓮在吃罐罐飯。罐罐飯是奶娃娃吃的,我們聽到這話后,自然是驚奇又別扭。我們嘰嘰喳喳議論著,待方金蓮回到教室,我們故意學(xué)著奶娃娃的叫聲,然后就是一陣又一陣哄笑聲、尖叫聲。
入冬不久,迎來了第一場霜,院子里的小水坑也結(jié)了冰。這天,矮墻上又放著青花碗,白色煙霧在碗上盤旋,一陣寒風(fēng)把香味吹得滿教室飛。香味濃濃的面條,加劇了我們的饑餓和寒冷,讓我們都變得亢奮起來,大家嘰嘰喳喳的說話聲掩蓋了老師的講課聲音。
“抄寫課后生字!”孟老師大聲說道,細長的脖子上喉結(jié)滾動,他端著碗出了教室,我們從墻縫里看他去了方金蓮的家。
教室里像炸開了鍋,對方金蓮的奚落聲此起彼伏:“金蓮吃罐罐飯咯!”“好吃狗!”后排的同學(xué)拆散她的蝴蝶結(jié),方金蓮連頭也沒回一下,像一個木偶,端端正正坐著。
二年級上學(xué)期,我們轉(zhuǎn)到村小上學(xué),方金蓮沒有跟我們一起到新學(xué)校。她不得不終止學(xué)業(yè),原來她早就患上了肺結(jié)核。
開學(xué)不久,學(xué)校要求我們把方家大院的桌凳搬到學(xué)校,作為備用,我們十多個學(xué)生坐著拖拉機到了方家大院。方金蓮和奶奶在外面桌上吃飯,我們呼啦一下跑了過去。方金蓮吃的是白米罐罐飯,臉上沾著草木灰,奶奶碗里是黑糊糊的干酸菜,幾塊紅薯皮,在碗里蕩著。見到我們,方金蓮局促不安地站了起來,方奶奶急忙把碗往屋里撤。
“孟老師!快請坐,讓你笑話了,我們半上午才吃飯。”方奶奶從屋里搬了一個凳子出來,用帕子擦了又擦才放搬到孟老師面前,她自己坐在一個矮凳上。
我聽到方奶奶跟孟老師說:“金蓮又吐了一次血,我們聽你的話,等賣了豬就到大醫(yī)院去治療,她還小,不能像她媽一樣病死。”
“這就對了,要信科學(xué)。”孟老師說。
“我們這里要是還招生就好了,金蓮就能多讀兩年書,文化人才有出息。我們這里就數(shù)孟老師文化高,又會寫信,又會算賬,又講道理,這一彎一轉(zhuǎn),老班少輩沒有一個不尊敬你的。”
“這里不會再招生了,孩子的身體比讀書重要。”孟老師說。
“哎!哎!多謝孟老師關(guān)心。”方奶奶連連答應(yīng)。
方金蓮膽子小,成績差,我們平時都瞧不起她。要離開方家大院了,我們都默默地有些不舍。婆孫倆一直跟在孟老師后面,車子開了好遠,她們還站在路口。
我們讀四年級時,孟老師不再教我們了。有一天我正向教室跑去,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叫“方金蓮”,循聲望去,見一個瘦瘦的女孩子一邊跑,一邊扭頭看我,兩只紅蝴蝶在背上跳躍,她進了一年級教室。孟老師拿著課本,站在教室外面,等待第二遍鐘聲。
我一陣激動,恍惚間看到矮墻上裊裊的煙霧,又聞到濃濃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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