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徐琳

一

同事娟是多年的同學。

十二歲那年，我們從不同的地方一同考進現在工作的這所中學，不在一個班。

兩年后，我轉學到另一所學校，但我們又在同一年考進同一所師范學校，仍不在一個班，可教室門對門。

畢業后，我們又一同分配到這所中學，一待就是十七年，不曾挪動。

有一回，我對她說：二三十年的光陰，就跟你一起耗著去了。

她言我話語中的“耗”字無比頹廢，充滿抱怨。

她不知道我原是如此的歡喜，只是太深的歡喜，一時找不著妥帖的語詞表達而已。

就是歡喜呀。像老祖母捋著她的幾根銀絲，別上她摩挲了一輩子的銀簪。還有母親的一枚頂針，哪怕她眼花了，做不了針線活兒，但還是會不時拿出來擦亮它，就像擦亮一段美好的歲月。

流水一樣的時光，每一滴都折射著陽光的溫暖。也還是歡喜啊。

二

校園外，有一條很長的河流，和一片空寂的河灘。空寂是因為只要潮水退去，它都是荒蕪的。

一顆輕易不肯屈服的少女之心也是荒蕪，遇見空曠的河灘正是適宜的。

爬松軟的沙堆，踩開著細碎花朵的紫云英追逐蜜蜂和蝴蝶，蹲在河岸上打水漂。

一顆小石片貼著水面扔出去，看它在水面上跳躍著遠去，再沉入水底。男孩子愛玩的游戲，一個人玩著也很上心。

即使什么也不做，哪怕就是看著河水蕩漾而去也是好的。河水是有夢想的吧，要不它為什么始終向前，不肯停下腳步。河水也是快樂的吧，要不為什么總是聽見它清脆的歌聲。

我也是有夢想的。在沉默寡言的背后，是一顆不安分的心。

我也是快樂的，哪怕我從不輕易露出笑臉，但我輕輕哼著歌，是曲調歌詞俱佳的《牧羊曲》。

河灘上有時也有羊群來去，我穿過羊群，想象著自己就是揮舞著鞭子的牧羊女。

但我總還是要回到校園里去，待在一間沒有窗戶的小屋里讀書、備課。累了的時候，我抬眼看黑漆漆的房頂。

這是學校的舊食堂改作的辦公室，屋頂的房梁上殘留烏黑的油煙。

最最美好的青春，因為這樣的邋遢，平添了些許憂傷。

門前，有一棵茂盛的梧桐樹，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里落下來，碎珠子似的鋪滿地面。我憂傷的面容在梧桐樹的陰影里，像帶著面紗的歐洲女子吧。

三

村里有一位姐姐，人長得漂亮，后來她喜歡上一個男孩子。

那時候男孩子家很窮，結婚的時候，他們家甚至騰不出一間屋做新房。她的父親不許她嫁，可一顆尋愛的心，哪里肯輕易屈服。

他們自己用泥巴筑了一間小屋，討來舊報紙糊墻壁。他們低著頭，從矮矮的屋檐下進進出出，臉上都是掛著笑的。

門前，他們種了很多的花，梔子、薔薇、牽牛花、指甲花，也還有叢叢的菊，一年里繽紛燦爛地開。每一朵花，都綻放著溫馨。

讀書的時候，我從他們的門前經過，聽著老人們的議論。我不太懂，可還是替漂亮姐姐不值。

工作后，我仍經過他們的門前。

漂亮姐姐有一雙兒女了，他們家的屋子重新蓋了，是高高的樓房。漂亮姐姐老了很多，只是不見那個他，很多年都不曾見。有人說，他在外面掙了很多錢，替家里蓋了樓房就不再回來，另娶了年輕的女人。

他們門前的那些花，也一年年地枯萎掉，終被荒草淹沒。最美的花兒，原都是為愛開放的。

這個時候，我仍然剪著女學生樣的那種齊耳短發，做了一位同事的新娘。在我的新房里，是潔白的墻壁，光滑好看的地板。我說，若經年之后，我仍是一朵花，那么我要做一朵總在低處飛的蒲公英。

低處的溫暖和幸福是觸手可及的，高處不勝寒吧。

四

三十歲以后，我開始接觸日本小說家渡邊淳一的小說。從《失樂園》、《紅花》到《紫陽花日記》。

看過書頁里渡邊的照片，一頭銀白的頭發，卻炯炯有神的眼睛，以及很親切的笑容。他不是冷峻的模樣，是可以親近的長者風范。在文字里，他也以這樣的面目出現。

文字是有溫度的，可以觸摸。翻著他的書，是安靜的夜晚。床頭的鬧鐘“滴答滴答”地走，一顆堅硬的心慢慢在他的文字里柔軟，漸漸陷入夢境。夢里，桃花盛開。我在桃花的深處，尋你。

很久以前的詩人說：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那個桃花一樣的女子做了誰的屋里人？其實，十八歲的女孩當做梔子或是薔薇，開素凈或是細小的花朵，不張揚，卻甜美。唯有歷經世事的女子，才在你的注視里開成灼灼的桃花，那份盛開的艷麗里有隱約的憂傷。憂傷不是哀傷。憂傷是美，哀傷才致命。

尋常的日子，路過街邊的鮮花店，欲買一束玫瑰送給自己，但是一束束玫瑰都憔悴，失望著走開。

賣花的女孩說：姐姐，你可以等嗎？你去街上逛一逛，我保管給你一束水靈靈的玫瑰。

從街上轉一圈回來，賣花的女孩已扎好一束粉紅的玫瑰，朵朵鮮艷欲滴。美好的東西都是這么值得等待的吧。抱了滿懷的花，說不出的欣喜。

女孩說：它們還是剛才的那些花，只是我給它們喝足了水，連每一朵花瓣都喝足水。

那么，憔悴的容顏不是不值得一見，只是少了足夠的水分而已。

我該怎樣保持水分充足的容顏，站在時光里，等你遇見。

五

辦公桌上，有一只玻璃瓶，常有孩子們疊了五顏六色的幸運星放在里面。累了的時候，禁不住對著它們微笑。

冬天，尋一個背風的角落曬太陽。一只狗來到面前，搖一搖尾巴，也安靜地躺下。

快樂著的時候，我收拾屋子，然后坐在窗明幾凈的空間里讀詩。寂寞的時候，我哼著歌，寫一頁又一頁給自己的文字。最美的詩歌里，心靈會張開飛翔的翅膀。溫暖的文字里，即使揉皺的心也會慢慢飽滿。

而最溫潤的一刻，是你撫摸著眼角的細紋，告訴她你的愛，醉意朦朧里也還是抓著她的手，不放開。我們抗拒不了衰老，卻可以守住溫暖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