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苕,又名紅薯、蕃苕,大江南北皆種植的農作物,一種入土即活、非常好“養活”的莊稼。
寒露節氣一過,為了栽種胡豆、麥子,農人早出晚歸地挖紅苕騰地。紅苕長在苕藤根部的淺土層中,如若是沙地,用手一扯,胖乎乎的紅苕便順手而出。
小時候,跟隨母親去坡地里挖紅苕,母親用鋤頭薅開苕藤,看到土地表層有裂縫時,母親就會欣喜地說這蔸紅苕很大。我不信,母親一鋤下去,果然挖出三四個壯壯的紅苕。我問母親哪練的火眼金睛,母親說,土地表層裂縫大,紅苕就大。大地果然有眾多密碼,只有經常接觸它、親近它的人才能破譯。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紅苕成為秋后一日三餐主食,吃得我們見到紅苕就想吐,被傷害的胃至今還記它的仇。母親的拿手活卻是熬制紅苕糖,這在那個缺吃少穿、喝糖精水的年代,真是個溫暖人心的舉動。
母親在熬制紅苕糖前會先生一小盆麥芽,待小麥剛出芽苞時,母親便將洗凈的紅苕去皮,放入大鐵鍋里,加水,用熊熊柴火燜煮。煮后的紅苕加水搗爛成羹狀時,加入早先準備好的麥芽充分攪拌,待紅苕羹里漸漸溢出清亮的糖水時,再用細紗布對紅苕羹進行過濾;過濾出來的糖水放置柴火上文火熬煮,待糖水稠到起小絲的時候,類似未凝固的蜂糖,紅苕糖便熬成了。
小時候,在寒冷的冬夜,我們一家人圍在火膛邊陪母親熬制紅苕糖。母親慢慢地添加柴禾,糖水在大鐵鍋里咕嘟咕嘟地冒著氣泡,狹小的廚房里便氤氳著絲絲縷縷的甜香。
時節是閑散的時節,日子是散漫的日子,母親的心也跟著閑了下來,坐在火膛邊,邊熬苕糖,邊和藹地給我們講故事。民間流傳的“莽女婿”、類似“聊齋”的鬼故事,便在火光一閃一滅間籠罩著我們幼小的心靈,嚇得我們不斷地往父母身邊縮。故事雖嚇人,但因是母親和煦地講述,也變得溫暖了,與她平時喝責斥罵時簡直判若兩人。
熬制紅苕糖非常耗時?;鸫罅耍撬冲?,易糊;火小了,半天不起絲。故事講完后,糖還沒熬成,母親就納鞋底,或者打瞌睡。也不知她有沒有真的睡著,常常從鞋底上抽出麻繩的一半停在手中時就睡了過去,頭一點,又立即醒來,將另一半麻繩呼呼地拉完,接著又打瞌睡,如此循環往復。不過,她總能在一睜一閉間準確掌握火候,該添柴時添柴,該用勺攪拌糖水時就攪拌糖水,半點兒不誤事。有時還會從柴灰里掏出幾個煨紅苕或煨洋芋,一陣手忙腳亂地拍去柴灰后,我們便狼吞虎咽地啃起那些外焦里軟的紅苕或洋芋來。
白天的忙碌,春夏秋的勞累,仿佛在那一刻都得到了溫情釋放,變成了寧靜冬夜的美好序曲。
紅苕糖熬制出來時夜已深,我們早已昏昏欲睡。母親搖醒我們,用瓷勺舀了喂我們,在火光的映襯下,母親的臉異常溫暖、慈祥;甜津津的苕糖一入嘴,美妙的甜味兒浸潤心脾,滿足感如電流般立即遍布四肢八骸。這時,母親還會在鐵鍋里留下少許苕糖,將柚子剝去外面硬殼后緊挨柚瓣的白色柚瓤放入糖水里煮,那才是我們熬夜等待的東西。煮熟的柚瓤綿軟細膩,爽滑可口,一口咬下去酥得心都醉了。但糖水煮過的柚瓤太甜,不可多吃。母親說,我們稚嫩的心經不起太甜東西的浸潤,得多吃苦,苦盡才知真正的甘味。
母親用土陶壇子裝好苕糖,第二天,照例要給張奶奶、楊二嬸及其他鄰居各送去一小碗苕糖和糖水煮過的柚瓤。
張奶奶缺了門牙,每次我送去苕糖,她會立即取出勺子舀一勺抿在嘴里,微瞇雙眼享受苕糖的醇甜。過一會兒,楊二嬸或其他鄰居來還糖碗的時候,往往會提一箢篼蘿卜或幾顆大白菜,嘴里一直說著感謝或夸贊的話。母親走出灶屋,邊謙虛地應承,邊接過他們送來的蔬菜。說著說著,話題很快又轉移到過年豬、娃們的新衣裳、來年的化肥種子上面。家里的男人大聲笑罵:還個糖碗都得半天功夫???這一來一去的贈和送,都甜甜地藏在那碗苕糖里了。
熬制紅苕糖的主要目的是為了給孩子們切B子糖(類似現在的江津米花糖)過年。即用密閉大鐵罐爆出的爆米花,與紅苕糖充分攪拌,待相互深度融合、裹挾后,再壓實切成方塊,用娃娃的作業本或廢書報一包,放在下面擱進用生石灰密閉的土陶壇子里,隨時取出來吃都是嘎嘣脆、甜津津的。
農村現在少有人栽種紅苕了,即使栽種紅苕也不會熬制紅苕糖。
紅苕糖是那個年代的溫暖記憶,不僅慰藉了我們清苦的味蕾,還留給左鄰右舍許多美好的回憶,給予我人生最初的甜蜜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