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身材矮小,但聲如洪鐘,未上過學堂,但明辨事理。我從小和表兄弟表姐妹生活在外婆家,那里是我們的"老根據地".
外婆家原來基本是個四合大院,沒有分家前,三舅、四舅他們都住在一起。氣派翹檐青磚洋瓦廂房前面是廣闊的原野,正房前有高大的白果樹,廚房前面是一棵蓬勃的杏樹。夏夜,外婆將門板卸下,擱于大杏樹下,用麥殼煨蚊煙,麥草味道的青色煙霧中,杏樹下門板上表妹小麗開始載歌載舞,似云中月下小仙女,引得調皮小男孩們停止打鬧。外婆邊盛贊表妹的聰穎,邊拿起黃銅水煙壺"啵啵啵"吹了起來,神奇地從鼻孔里噴出一連串的煙霧。小孩希望聽個牛郎織女、嫦娥奔月、三打白骨精之類的兒童故事,但外婆說的都是我們聽過數遍但又不認識的長輩以及古老的情仇恩怨,盡管里面不乏某人被暗殺之類的奇聞軼事,但畢竟離我們過于遙遠,杏樹底下便又恢復了激烈打鬧。外婆不在乎我們聽不聽,繼續和大人聊那些穿越劇情。我們玩累了,張嘴就吃杏樹上的杏,躺在硬硬的木板上數天上的星。
沒有兒童故事的外婆并不是不講故事。她喜歡看電影、聽收音機。特別喜歡聽《水滸》《岳飛傳》。外婆的下巴正下方有一顆大肉痣,外婆得意地跟我們說,這叫"等飯痣",不愁沒飯吃。我們沒看出外婆多富有,但這顆"等飯痣"增添了她的英雄氣。她跟我們講的故事是"穆桂英大破天門陣""武松路見不平""岳飛大戰金兀術"之類的"英雄劇",說做人要好打抱不平,勇敢無畏。我們那時候根本就不知道"好打抱不平"是什么意思。但看到外婆在解決親戚糾紛,鄰里矛盾,那聲如洪鐘、義正詞嚴的瘦小身軀發揮的巨大能量,我們基本知道了這就叫"好打抱不平".有忠厚老實的親戚在外面受欺,遭遇不公,作為長輩的外婆得知后,常常首當其沖據理力爭,她洪亮的嗓門聲震八方,幾里外都能聽見,沒上過學讀過書的她,也不知道哪里學會很多書面語言,說話句句在理,聲聲入耳,擲地有聲。在村里,外婆說話很"響",親戚鄉里跟我們說起外婆都帶著尊敬和誠服。不久表弟跟我說,那時沒有詞形容啊,現在有個詞叫"女漢子",外婆就是。我回應,還真像哩!
我和外婆都屬豬,更多了親近。在外婆家能吃到舅舅帶給本該她吃的零食,我總是吃著可口的零食,看著外婆在場地驕陽下曬草;瘦小的身軀挪動大缸做醬;戴著草帽使勁用枷打干枯的黃豆莢。到了中午外婆一聲招呼,孩子們呼啦爬了一大桌子,狼吞虎咽,其中不乏雞蛋魚肉佳肴,但我們從沒在意外婆吃了多少。到了晚上,我學著外婆失眠,她就學著我說"童言稚語"逗得我和母親哈哈大笑。接著她講舅舅們的天資聰穎,崇文尚武,還有其他大人的傳奇事跡,迷蒙的歷史煙塵又把我包圍,隱約感覺蕩漾著一股豪氣。之后我就在鄉村闃寂黑暗中,聽著青磚洋瓦房里那古老高大的落地鐘鐘擺緩慢地卡他卡他·……漸漸我聽到了外婆同樣緩慢但我是那樣熟悉的均勻呼吸,于是我漸入了夢鄉。翌日,外婆早就煮好早飯,我們最愛喝的子粥,大碗里最上面一層面子泛著紅光。外婆在晨光中又開始了一天的勞作,我們又開始了一天嬉戲,外婆漸老,我們漸大……
舅舅們各自另建住房,我們也終于長大,外婆家的準四合院漸漸變成了一排房,兩間房,一間房,一大桌孩子吃飯的情景不再,大杏樹也飄移到月中。外婆更老了,我們離她也更遠了,就像我們以前吃飯從不關心她吃了多少,我們更關注于自己眼前的事情。母親曾告訴我,外婆病重臨終前還關心我的工作落實沒有……很多時候我們在經歷中記憶、感動著,但這些又被新的記憶感動掩蓋,我們對此終于模糊、麻木,但當我們剝開洋蔥的表皮后,每剝開一層,便會淚流一次……原來有那么多長輩給我們的財富被湮沒在紅塵和喧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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