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永梅

一

婆婆矮矮小小的，三十多歲就守寡，時常穿得干凈整潔，笑的時候，臉上的皺紋如同秋天開放的菊花，顯得那么的溫和慈祥。我嫁給飛哥后，隨飛哥一道，叫她做娘。婆婆一個人拉扯大姐姐和飛哥們兄弟三人。公公過世早，婆婆拖娃帶仔的，日子過得真不容易。

婚后不久的我，和飛哥回老家陪著婆婆一起過年。姐姐已經結婚，兩個弟弟都在外地，我們不回家去過年的話，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

這個藏在山坳里的小村莊有二十來戶人家。年三十可是熱鬧無比的，鞭炮聲、小孩的嬉笑聲以及相互拜年邀請吃年夜飯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引得回聲陣陣。

吃過年夜飯，暮色從山那邊升起，整個村莊在依稀的鞭炮聲和星星點點的燈光中搖曳。我這才打量起這座老房子來：年代久遠的椽子像是老人佝僂著的背，破舊的瓦在屋頂顯得有點雜亂，抬頭不時可以看見一兩處透光的地方，還可以看見天上的星星。墻身是由大小不一的石頭堆砌而成的，我們這地方把這種稱之為毛墻。這墻有的地方已經垮下幾塊石頭，有的地方石頭已經和整個墻身嚴重錯位，好像只要一陣風吹過，它就會紛紛坍塌下來。

暮色越來越濃，鞭炮聲越來越稀疏，村子里的燈光也越來越亮。我一向是一個早睡早起的人，尤其是在這樣寧靜的小村莊，天黑沒多久就困得眼皮直打架。打水洗了腳后，我早早地睡了。婆婆安排我和她一起睡那個架子床。那張床年代可久遠了，還是她和公公結婚時的婚床呢！

不知睡到什么時候，我被一陣若有若無的鈴鐺聲給吵醒了。我從床上爬起來仔細聽時，那鈴鐺聲又沒有了；回床上繼續睡，在我半睡半醒之間，又聽到了一陣鈴鐺聲，等我側耳細聽時又什么都沒有了。如此反復幾次，我索性爬起來，就著昏暗的燈光，把床上、窗戶邊等可能出現鈴鐺聲的地方都找了個遍，可是連半點鈴鐺的影子都沒有。我又回床上睡，一邊睡一邊想，會不會是因為自己太過疲憊出現了幻聽……想著想著，眼皮越來越重，就在快要睡著的時候，那鈴鐺聲又響了起來。

難道公公是在這張床上過世的？難道有鬼？我被自己的想法嚇得毛根都立起來了。那些從小到大聽過的，從影視劇中看到過的鬼故事，那些恐怖的鏡頭像比賽似地在我的頭腦中晃呀晃。我一下子被籠罩在一股巨大的恐懼之中。我顫著聲音叫道："飛哥，飛哥，你在嗎？"屋子里靜悄悄的，只有神臺上供飯時點燃的蠟燭還在跳躍著，偶爾夾雜著炸裂的噼啪聲。

我又顫著聲音喊道："娘，娘！你在嗎？"也沒有聽到婆婆的回答，只是依稀聽到風從院子里的樹梢拂過的聲音和窗外蟲子的鳴叫聲。這時，又一陣鈴鐺聲在枕頭所在的位置響起。我嚇哭了，抱著衣服趿上鞋子就往外跑。院子里，白色的月光投下樹搖晃的影子。我邊哭邊喊："飛哥，娘，你們在哪里？我好害怕……"在我一百多米遠的地方響起一個老人的聲音："楊勝飛家的，你哭哪樣？你娘和勝飛都在小安家玩，我去幫你叫他們。"我聽到有人問我，心里的恐懼減輕了不少，趕緊穿上外套，可是腳上卻只有一只鞋，另一只鞋不知道掉在哪里去了。外褲也被我不知抱丟在什么地方了，這副狼狽樣，怎么見人啊？

過了幾分鐘，婆婆和飛哥都回來了。還離我老遠，婆婆就著急地問："怎么了？怎么了？好不好的哭什么啊？"飛哥看著一臉淚水、狼狽不堪的我，眼里竟然有一抹笑意。我流著淚說了事情的經過，飛哥的眼神中全是半信半疑。婆婆卻抄起檐口下的扁擔，說："我倒要看看，哪里有什么鬼？難道是那死鬼不睜眼嗎？還是有其他什么鬼東西。"說完拿著扁擔沖進臥室。飛哥跟了進去，我也趕緊跟著飛哥進了臥室。

婆婆拿著扁擔把蚊帳挑開后發現床上沒有什么，又把扁擔往床底下一陣亂捅。"叮當當，叮當當。"一陣清脆響亮的鈴鐺聲從床底下傳出來。緊接著家里的狗從床底下跑了出來，原來是放鞭炮，家里的狗被嚇得躲在了床底下。它脖子上的鈴鐺聲隨著它睡覺的姿勢而晃動！差點沒把我嚇死。

看著跑開的狗，我哭笑不得。婆婆和飛哥相視而笑。婆婆強忍住笑對我說："你看，一條狗都把你嚇成這樣。找找看褲子和另一只鞋在哪里，找出來穿上吧！"

我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心里想："連鬼都不怕，婆婆真勇敢啊！"

二

那年，飛哥利用業余時間開了一家五谷養生坊，每天忙得焦頭爛額。就算是正月十五，他也在帶著工人把貨搬到倉庫。我和婆婆、@兒，以及來家里做客的小侄女王曉雪在家。@兒的英語一直是弱項，我在臥室里教他讀英語。過了一會兒，我從臥室里出來，被客廳里突然冒出來的一個四十來歲的瘦高個子男人嚇了一跳。那個人正把手伸進我的魚缸里去捏我養的小烏龜。我問："你是誰呀？"他臉上帶著一抹僵硬的笑容也反問我："你是誰呀？"

我不由得皺了皺眉頭，說："你來我家，還問我是誰？你開什么玩笑啊？"那個人就像復讀機一樣重復著我的話："你來我家，還問我是誰？你開什么玩笑啊？"我懵了，難道是老家那邊我不認識的親戚嗎？我扯開嗓門喊了起來："娘，娘！"婆婆在陽臺上回答道："我在晾衣服，你喊哪樣？"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說："你出來嘛？這個人是誰啊？你認識不？"婆婆從陽臺上出來，手里多了一根晾衣桿，看到那個人，馬上厲聲說道："你是誰呀？什么時候進來的？你來我家干嘛？出去，出去！"那個人說："我在我自己家里，你憑什么趕我出去呀？"

我更懵了，這個人，說得我都快懷疑自己是在別人家了。婆婆說："這是我的家，怎么就變成你的家了。"那個男人又一次重復著婆婆的話。婆婆一邊用晾衣桿趕他，一邊對愣在那里的我說："還杵在那里干什么？趕緊打電話叫保安，趕緊報警！"婆婆這么一說，我才清醒過來，趕緊到臥室里顫著聲音打電話通知保安，并報了警。整個過程，婆婆都用晾衣桿一直防范在那個男人的跟前，唯恐眼前的這個陌生男子會傷害到孩子和我。

不一會兒，保安到了。這個陌生男人還是一口咬定這是他的家。保安無可奈何地把我們擋在身后，并阻止他進入臥室。婆婆還是把我們拉在她身后，把晾衣桿橫在胸前說："我活了六十多歲，還是第一次見到來到別人家里說是自己家的人，你究竟是什么人啊？"那個陌生男子還是說這就是他的家，他累了，要到臥室去休息，希望我們不要影響他。他甚至還反問我們是怎么進了這屋的……

不一會兒，警察來了。保安向警察作證，我們才是這房子的主人。警察讓那個陌生男子拿出身份證。那男子看著我笑了笑說："身份證我老婆收著的。"婆婆憤怒了，舉起晾衣桿說："她是我兒媳婦，哪里是你的老婆，請你不要胡說八道的！"婆婆那架勢，大有要和人家拼命的樣子。警察要婆婆冷靜些，有他們在不會出什么事情的。警察又問他家里有什么人，有沒有吃過什么藥之類的話語。還把他的手機拿出來，找出他常常通話的號碼撥了過去，并和對方取得了聯系之后，就把那個陌生男子帶下了樓。保安交代好我們平時應該關好門之后也走了。婆婆一邊把晾衣桿放回去一邊說："我活了這么幾十年了，從來沒有見過跑到別人家里來還說是自己家的。這還真是稀奇了。"

我說："這種人不是神經病，就是吸毒的。"我回想著婆婆之前的舉動，看著她矮小的背影，真不知道她那身體里哪來那么大的勇氣，心中不由得感慨："婆婆真是勇敢啊！"

三

婆婆雖然只是一個吃苦耐勞的普通農村婦女，一個畢生為生活奔波勞累卻善良無比的母親，雖然只是千萬母親的一個縮影，但就是她，溫暖著那些艱苦歲月的風景……

60多歲的婆婆，每當自己的親人憤世嫉俗時，她的第一句話就是："吵啊，鬧啊，打啊，有什么作用，要想改變別人眼中的自己，就要多努力。吵啊，鬧啊，打啊，別人只會把你當草包。"大字不識幾個的婆婆，何以會說出如此意義深刻的話語？

婆婆34歲那年就守寡，一個人拖拉四個孩子，憑著堅強的意志力，用自己的脊梁硬生生地為孩子們撐起了一片天空，讓一個家走出了困境。

在公公剛離開他們那段時間，因為缺少人手，犁牛打耙的事情沒有人做，婆婆就自己上陣，深一下、淺一下地翻了地，一季莊稼總算種下去了。莊稼全部種完的那天，她坐在田埂上想哭，但是忍住了，她不愿讓飛哥們看到她的淚水。就這樣，慢慢地，羸弱的婆婆變得強壯起來，很多需要男人做的事情，她都做了下來，甚至做得更好。有人請媒來求親，婆婆拒絕了，說她要把自己的孩子帶成人，這是她必須扛下去的責任，任何人無法取代。

飛哥們該上學了，但是家里太窮，婆婆想方設法養了幾只雞，打算把雞賣了換錢送飛哥們上學。可是不知被什么人投了毒，那些雞在一夜之間全死在窩里，希望就這樣沒有了。望著飛哥們天真的臉，婆婆把眼淚硬生生地逼回肚子里，把一部分口糧賣掉，又跟親戚借，總算把飛哥們姐弟四人都送進了學堂。飛哥的爺爺奶奶不理解，就對婆婆說："你把他們送到學校供著，農活你就一個人做吧！"還威脅村里的人不要跟婆婆換著做。婆婆委屈、難過，但把眼淚悄悄放在深夜里慢慢地流。因為飛哥的爺爺奶奶耍潑，沒有人敢跟婆婆換活路，每天天一亮，等到飛哥們都上學后，婆婆就一個人做，她相信，天無絕人之路。村里有人看不下去了，悄悄去幫忙，飛哥的爺爺奶奶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跑到田邊亂罵幫忙的人。很多人都勸婆婆改嫁算了，留在這樣的家里還有什么意思呢？但是婆婆還是拒絕了……說她不能讓自己的孩子們受委屈！爺爺奶奶也許是出于心疼媳婦吧，為了逼她改嫁，逢人就說：那四個孩子是野種，不是他家的人……但是婆婆仍然不為所動，每天該做什就做什么。

時間，在婆婆咬緊的牙幫子下一點一滴地溜走。轉眼，飛哥們都可以幫得上她的忙了。

1992年，飛哥考上了師范，婆婆感到很欣慰，覺得自己的付出有了回報，自己的人生有了價值；1996年，飛哥的二弟考上了省建材學校；飛哥的大姐為了供三個弟弟讀書，早早地放下了書包，跟母親一起，為這一家人的生計奔波。三個弟弟也知道母親和姐姐辛苦，從不亂花一分錢，因為他們知道，那不只是錢，更是母親和姐姐的血汗……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飛哥們的懂事和體貼，讓婆婆做起事來充滿力量，對未來充滿了憧憬。婆婆相信，早晚有一天，她也能像其他人一樣，幸幸福福地過日子，快快樂樂地看著飛哥們生活，她相信飛哥們一定不會像她一樣受苦受累……

她原以為，日子會就這樣一點點的好起來，可是災難總是不約而至。就在她認為自己可以喘口氣的時候，飛哥們的二叔喝農藥自殺了，丟下三個女兒和弱智的妻子。半年后，二叔娘也跟著人跑了。婆婆看著二叔留下的三個孩子，大的七八歲，小的五歲多，心里苦得直冒泡，她咬咬牙，對村干部說，這三個孩子的將來，由我來負責吧。飛哥們的大姐已經出嫁，飛哥兄弟三人加上二叔留下的三個妹妹，這沉重的經濟壓力可想而知。

后來的日子，婆婆一邊耕作，一邊照顧著這群孩子的日常生活以及教育等問題。面對著這群要吃要喝要穿的孩子，婆婆一個人是又當爹又當媽，生活的艱難可想而知，但是每個趕場天她都要買上一點肉，回家炒給幾個孩子吃，常常是她把肉端上桌，轉過身拿個什么東西，再轉個身時桌上就碗底朝天了，一個個舔著嘴唇，用倒懂事不懂事的眼神看著婆婆，看得她心里直發酸……婆婆笑著對我說出這些的時候，眼角常常會掛著淚珠，她說自己當時最大的愿望，是讓他們能夠飽飽地吃上一頓肉。

婆婆憑著自己的汗水，憑著自己的信念，用脊梁硬生生地給自己和二叔的孩子們撐出了一片天。

2000年到2005年，飛哥和他的二弟先后成了家。三弟在外面打工也有了著落，二叔留下的三個女兒也先后出嫁。

婆婆因為心中有著樸質的夢想并為夢想辛勤付出，她的日子也越過越充滿陽光。

2006年，她被兒子們接到了城里，每天逗逗孫子，和孫子一起看圖學認字，她還說："這地方雖不大，但不識字問題就很大，因為不識字的話搭車和認路都困難。"因為這個老人好學，現在除了會寫自己的名字外，還能認識一千多個字。她說自己最大的幸福就是和孫子一起認字，孫子讀錯了，她幫著糾正。孫子總是說，你教的是錯的，我媽媽教的才是對的，弄得一家人都笑起來。

婆婆經歷了太多太多的委屈、悲歡離合，回想以前種種磨難，她說："其實我也是人，如果不是為了自己的娃兒些，我早就瘋掉了，哪還會有今天……"辛苦了大半輩子的她，享受著天倫之樂，總算是老有所享，為自己也為一個家修得了圓滿……

每個人都是一部長篇小說，每個腳印都是一首歌，不怕"鬼",也不怕壞人，更不怕困難的婆婆，譜寫了一曲響徹子女心扉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