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在外祖母身上,椅子搖搖晃晃的,我往下靠的時候,還擔心它隨時會被我壓垮。外祖母今年95歲了,她那曾慈愛注視著我的雙眼此刻正耷拉著,眼皮幾乎要合上。我湊到她耳邊輕聲問道:還記得我嗎?她睜大眼睛看了看我,點了點頭。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這句詢問已經成了不常來的訪客的開場白。慢慢淡忘掉的人和事,與原本中氣十足的嗓門一道,被打包好扔進匆匆時光。
之前,外祖母還能走動的時候,常喜歡從房間走到客廳,聽大家熱熱鬧鬧地說話,感受屋子里的煙火氣。但慢慢地,年齡的增長讓她變得力不從心,走動時雙腿好似支撐不住她重量一樣打著顫,有幾次甚至摔倒在地上,把全家老小都嚇了一大跳。
或許是意識到自己給大家帶來了麻煩,外祖母后來只是一天到晚坐著,坐在房間角落的長椅上,打量著她幾十年來飲食起居的這一方小天地。隨著她的目光流轉,好像每一片瓦片、每一面墻壁、每一塊地磚都睜開眼睛活了起來,嘰嘰喳喳地打開了話匣子,聊起許多早已被時光長河裹走的前塵往事。我旁觀著這份無聲的熱鬧,又過了許久,一聲微弱的嘆息闖進我的腦海中。
一天到晚只呆坐在房間里,大家擔心她太無聊,于是將她平日里坐的長椅調換了方向,放在房間門口。到了晚上,人們散坐在客廳開始喝茶聊天,外祖母也在喧鬧人群的簇擁下瞇起了眼,打起了盹。臉上皺紋如溝壑連綿,黑斑好像比我上次來到時看到的還要多,一頭銀發在燈光照射下閃著微光,宣誓著屬于它們的主權。她很快睡著又很快醒來,念叨著要喝水。我拿著碗一勺一勺地喂她,她只喝兩三勺,但喝得很快,神色很像小孩子,但臉龐是干癟的。小孩子長大,臉頰像是只氣球被緩緩打上了空氣,而當人慢慢變老,氣球仿佛一下子氣太足了爆開來,把圓潤撕扯得支離破碎。
我聽見大家在討論照顧外祖母的不易,白天如同沒有人注意到的小孩子,發了一個又一個脾氣想得到大家的關注,不是吵著要喝水就是要上廁所,晚上得到大家的陪伴后心滿意足地安分下來。"身邊不能離開人,可真能折騰!"大家抱怨著。過了一會兒,不知道被什么話題戳中了笑點,又開始大笑起來。無奈與歡悅交織在這小屋中,在某一隅喚出了一只精靈,叩開了外祖母緊閉的眼簾。那精靈又忽地溜走。看不見到訪的人,簾子又被緩緩降下。
爸媽和我說,我小的時候,外祖母常來陪我,走一段遠遠的路,帶我出門買玩具、看風景。他們還說,我小的時候有一次拿石頭把外祖母的頭上砸出了一個大包,讓大家都著急得不得了。可是我都記不起來了,只有留存下來的一些照片,讓我得以回溯那段被外祖母帶大的童年。我所就讀的小學離外祖母家只有幾步之遙,放學后我常在那里等著媽媽下班了開著摩托來領我回家。我記得起媽媽摩托車發動機的聲響,常在外祖母面前炫耀,她也不覺得厭煩,每次都夸獎我,好像每一次聽我說起這件事,都如第一次般新鮮。
我慢慢長大,背起行囊離開小島去讀書。家離學校很遠,往往幾個星期才回家享受一個短短的假期,自然也不再經常去外祖母家走動。她的腿腳也沒之前那樣利索,在我沒意識到的時候,衰老在她的血液里、筋骨里生根發芽。當我回過神來時,原來已過了這么久……
外祖母的鼻息逐漸放慢,似乎已經睡熟了。臉上的皺紋翕張著,好像隨著每一次呼吸嵌得越來越深。我站起身,將外祖母連同她身上的被子一并抱回床上。拉上蚊帳,仿佛為這一方天地輕輕地關上了門。門外是擋不住的春去秋來,鳥叫聲、蟬鳴聲、落葉聲、刮風聲,一股腦順著縫隙偷溜進門里,去往老人夢中的世界。
我忘掉了過往與她相處的點滴細節,但忘記不了的是她對兒孫的疼愛和牽掛。不論何時,子孫們總會為她殷勤守候,讓外祖母安然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