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墓地四周栽種著茶樹,這對他們,尤其是母親來說,一定是歡喜的吧。母親愛茶,每到春天,母親都會到山里采茶。家里的茶葉,都是她親手炒制的。
我的老家在皖南大山里,茶樹自然生長在山坡上,矮的見尺,高的丈余。溝溝坎坎里,茶樹長勢不成規模,布滿屋前屋后、村前村后。
每年谷雨前清明后,都是采茶最忙的時候。父親要忙著種田,采茶炒茶自然而然地成了母親的活。谷雨前的茶,芽尖如雀舌,母親每天弓著腰或仰著頭撲在茶地里,一片一片地采摘著,一天也摘不了多少,采回的活茶不能過夜,當天必須要炒制出來。
吃過夜飯,母親開始炒茶。她把鍋洗得很干凈,在灶里燒了火,讓我們在灶下守著添柴,她則在鍋里快速地翻著活茶。茶葉不能粘鍋,隨著鍋里溫度升高,翻茶的速度也要加快。茶葉冒著熱氣,“吱吱”地響著,她的手不停地翻動著,嘴里不停地指揮著燒大火或小火。待茶葉均勻受熱斷生后,她將茶快速撈起,在干凈的桌上輕輕地揉著。待揉出了汁,她又將茶葉撒進鍋里,叮囑燒小火。她伸開五指,輕輕地翻著,直到茶葉變成了青玉色的顆粒,灶里的火越來越小,也便不再需要添柴。
母親就著鍋里的余熱輕輕地翻著,直到茶葉干透了,便用一張表心紙隔著鍋,再把茶葉均勻地鋪在上面烘著。炒好的茶葉,不能直接鋪在鍋里,否則,泡出來渾而口感差。此時,灶里不能有明火,否則,茶葉就焦糊了。炒好茶,夜已經很深了,她也非常疲倦了。
谷雨前的茶很稀罕。炒干后,青玉色的小顆粒上面似乎覆有淡淡的霜粉,香氣沁人心脾,用白瓷杯泡上一杯,小茶尖慢慢舒展開,惹人舌尖生津。山里人不懂茶道,只會大口大口地品味自制的山茶。每年春天,除了耕田勞作,品味新茶便是山里人難得的閑適。我家靠山面水,坐落在農田間,農耕時節,大家愛聚在我家門前,母親會給每個人泡杯茶,邊喝邊聊茶。他們說的是自己制茶的經驗,比如翻炒的手法,揉搓的勁道,調制火力的大小,甚至怎樣的柴炒出的茶好。他們還品評誰的茶好,誰的不好,路過他們家都聞到糊味了。
谷雨茶,必須是谷雨那天采摘,說是有很好的治病功效。母親每年炒制的谷雨茶,用表心紙包好,注上記號,擱置在裝有石灰的瓦壇或鐵皮筒里密封著,當寶貝一樣收藏好,只有家里來了貴客才泡上一杯。如果父親做活累了,或者我們不舒服生病了,母親也會泡杯谷雨茶,說是喝了解乏寒。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確實有功效,幾杯熱茶下去,人真的舒服多了。
曾記得姑母到我家來玩,喘得像風箱一樣,母親便每天給她泡杯谷雨茶。幾天后,姑母的咳嗽果真好多了,少喘了些。而后,每到冬天,姑母就會念叨著母親的谷雨茶,母親也會給她捎帶點去。姑母說,茶葉到了她那里,喝著就是沒有家里的香甜潤口。盡管茶還是原來的茶,水已經不是了。山泉泡山茶,也許它們更容易融合,更容易產生共鳴吧。
過了谷雨,陽光很暖,茶葉長得快。早上才是小芽尖,下午就是偌大的葉片,要緊趕著采摘。母親一直在茶地里忙著采茶,一籃一籃的活茶采回家,一鍋一鍋地炒。晚上,昏暗的燈光下,茶葉在鍋里“吱吱”地冒著熱氣,母親的手掌轉動得像飛輪,一夜一夜就這么過去了,一年一年就這么過去了。很多年后,我依然記得母親遙控火溫的指揮若定,記得給她打扇揩汗時對我的溫柔一笑。
做茶的那些日子,每天早上,母親把鍋里的干茶端出來時,總要一遍一遍地聞,然后泡上一杯。看著青玉色覆著霜粉的茶顆粒,聞著滿腹的山野氣息,母親笑了,我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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