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我常去外婆家,她養了只白色的母貓,皮毛柔滑,眼珠黃亮,外婆給它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白咪。外婆在白貓的脖子上掛了一個黃色的小鈴鐺,用紅色絲線拴著的,紅黃相間,搭配在白色的貓身上,很好看,貓跑起來,小鈴鐺叮鈴響。外婆給我買了一個小皮球,貓用爪子撥弄著皮球,看著它旋轉,又伸出爪子把皮球推出好遠,箭一般追過去抱在懷里。好多日子,它什么也不做,就和皮球玩,一邊玩,一邊發出嘰里咕嚕的快樂聲。外婆看貓玩得高興,也喜滋滋地跟在貓的身后,不過她纏著小腳,攆不上貓。
外婆那時少說也有六十歲了,忙完家里的話,她就和貓玩,一手往下捋著貓身上的毛發,甜蜜地叫著它:“白咪,我的白咪……”它晶亮的眼珠與外婆的目光銜接在一起。白貓有時晚上到街坊鄰居家捉老鼠,深夜過后才回來。外婆睡不著,一次次地抬頭朝正屋的門檻下望。在我的記憶里,正屋的門檻是從來沒有安插過的,這就為貓的出入留下了通道。
在外婆的內心世界里,白貓是她的精神支撐,每當她在外面受了什么人的氣,她就抱著貓和它說話,掏掏心窩里的怨氣。看見外婆愁眉苦臉的樣子,白貓就像個懂事的孩子依偎在她的懷里。貓和外婆仿佛有著某種心靈的溝通,外婆在訴說著,它就輕柔地“喵兒—喵兒—”地叫著,撫慰著外婆受傷的心。
睡在外婆的炕上,我半夜被尿憋醒,看見外婆和貓抱在一起的睡姿。貓蜷縮在外婆的懷里,外婆擁抱著貓,微笑著雙眸攏合。外婆和貓睡覺時達到了一個契約:貓的一只爪被外婆握在手心,貓的尾巴環繞著外婆的胳膊,溫情脈脈地纏綿著。
每當看見這樣的畫面,我幼小的心靈里,總是彌漫著一種溫馨,唯有在外婆的懷里,它才擁有著高貴的睡態,安詳地沉浸于無窮無盡的夢境之中。
后來,翻開十八世紀法國博物學家布封的《動物素描》,看到里面對貓的描寫:“它們的睡眠是輕微的,它們不熟睡,卻裝出熟睡的樣子。”猛然覺悟,那只白貓在外婆懷里安詳的睡態,是偽裝的。
冬日里的一天,外婆家的貓有病了,外婆讓我去她家。
外婆家的院子,鋪滿陽光的地上躺著那只貓。光滑柔軟的白毛沾滿泥巴,曾經黃亮的眼珠兒黯然無神。我問外婆貓咋了,外婆說貓發情了,整天出去尋公貓。那天晚上,它站在墻頭上叫春,勾引來村子的公貓們爭相躥上墻頭,院子里一片淫蕩之音。外公是個讀書人,喜歡安靜地躺在炕上看他那些線裝書。平時,他就不喜歡外婆在家里養貓,聽見貓叫就捂上耳朵,經常與外婆為了這只白貓發生爭執。那天,他瘋了似地操起鐵锨滿院子攆貓。第二天一起來,外公用條麻袋把白貓裝起來吊在院子的苞谷架上。外婆不敢阻攔。外公手里拿根棍子,貓在麻袋里叫喚一聲,他拿棍兒狠勁敲一下,直到貓在麻袋里沒了聲息他才住手。
“你外公呀,一輩子從來就沒有那樣囂張過!他是中了邪了,都是那些書給害的!一看見他搬個凳兒出來,我就惡心想吐!頭像撥浪鼓搖來晃去,哼哼唧唧的,像個妖精在叫喚!要不是那天你舅和你妗子回來,這貓就被你外公整死了!天啊,你想讓貓死,一镢頭不就砸死了,那樣作踐一只六畜!”
“趁著你外公出門轉悠去了,我解開麻袋,可憐的貓就剩下一口氣了。我的天啊,這是造了哪門子孽了。”外婆用袖子擦著眼淚。
外婆下了炕,走出正屋抱起院子地上的白貓繼續訴說著:被外公折磨后,它站不起來了,拖著被打壞的腿在地上繞圈圈,給它喂食它不吃,卻在食盆的四周用爪子亂扒。它的眼窩也好像也有了毛病,歪著頭滿屋子亂撲。一聽見外公開門,它就撒尿。還落了個毛病,專愛朝茅房等臟地方鉆。“你外公讓我把貓埋了,我下不了手。你外公的犟脾氣就犯了,不吃飯,整天不開門,要活活餓死呢。”
外婆讓我看看外公是不是還在睡覺。我踮著腳走近廈房隔窗看去,外公用被子裹了全身,連臉也不露,一動不動地躺在被窩里。外婆說他已經兩天不吃不喝了,硬是給死里餓呢。好好的一個人,咋就容不下一只貓?他是鐵了心叫這貓死呢。貓不死,他就死!這貓,簡直就成他的瘟神!他要是死了,你舅舅回來我咋樣給他交代?
當外公以死的方式來與外婆抗爭時,外婆選擇了投降,這是她作為女人的軟弱和無助。外婆悄聲對我說:“婆實在沒法子了,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外公活活餓死呀。”她哽咽起來,一遍遍地抹著淚水,把懷里的白貓塞到我手里說:“你去替婆把貓埋了吧。婆不忍心,下不了手。”
白貓一條腿動了動,翻了翻眼皮,眼里涌出了一長串晶亮的淚水。貓哭了!我向外婆大喊了一聲。
我的喊聲剛落地,廈房里突然傳出外公的一聲咳嗽,把我和外婆都嚇了一跳。院子的地上依舊鋪著白花花的陽光,晃得我頭暈眼花。外婆抱著貓,臉貼著它的臉哭著。
外婆的哭聲很響,外公的屋里又響起了咳嗽聲,一聲比一聲猛。
外婆徹底絕望了,也許她一生都沒有在外公面前這樣哭過。當她明白自己悲痛欲絕的哭泣無法換來丈夫的憐憫時,她的心就死了,讓我把貓埋在婆能望見的那面坡上。說完,她用力推了我一把,進屋關了門。
我抱著貓剛走出院子,外婆拐著小腳從屋子追出來,手里舉著那個用紅色絲線拴著的小鈴鐺。到了跟前,她把小鈴鐺掛在貓的脖子上,撫摸著它的頭頂說:“去吧,讓這個鈴鈴兒在那邊保佑你平安……”
說完,外婆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如此的情景,容不得我再猶豫了,于是,丟下外婆,朝著能看見外婆家柿子樹的那面坡跑去。
到了土坡上,我把白貓扔進一個深坑里。落進坑里的那一刻,貓是仰面朝天的,目光里透露出的表情很古怪,是絕望?哀傷?還是對我的憎恨?抑或,是對外婆最后的留戀?我顧不上思考那些折磨頭皮的復雜問題了,那不是一個少年的經驗和智力能夠解讀的問題。那個時刻,最好的抉擇,是用土盡快埋葬了它,讓外公繼續活下來,了斷他和外婆之間的恩怨。
黃土覆蓋在白貓的身上。開始,黃土還顫動著。漸漸的,隨著土層的加厚,就什么動靜也沒有了。
白貓死后的第二天,雪花就被裹在風里在外婆家的院子里飄飛。外婆盤腿坐在門檻上望著紛亂的雪片發呆,精神一天比一天差,沒出半年就拄上了拐棍,常常忘記了做飯,坐在正屋的門墩上愣神,愣上一陣,就挪動著小腳走出院門外,手搭在額頭上,向著埋葬白貓的那面被雪片覆蓋著的土坡望去,一遍遍地叨叨著:“我該死……真的該死……造孽啊造孽……”
與潔白的雪片相映照,外婆的頭發一夜間白成一片。
外公終于如愿了,歡快得手舞足蹈。他敞開了廈房的門,顧不上院子里的冷風和雪片,捧著書,戴著眼鏡,坐在小凳上搖頭晃腦地朗讀。讀一陣,又回到廈房噼里啪啦撥弄他的算盤珠兒。
半年之后,瘦成一把骨頭的外婆死了。彌留之際,她伸出手,讓我牢牢抓著,渾濁的眼神忽然清亮起來。她說讓舅舅把她下葬在活埋白貓的那面坡上。她用貓兒一樣柔細的聲音說:“讓我來世陪著我的白咪吧。”
我常常惦念著,沒有貓的日子里,外婆是怎樣度過了她寂寞如冰的余生?外婆死后的幾年里,我的夢里總是回響著外婆戚戚的聲音:“白咪,我的白咪……”
人的一生有多少牽掛我不知道,可是某些牽掛是永遠不會消逝的。有時在夢中,我會見到外婆懷里的那只貓:色澤純白,質地柔軟光滑,一對黃亮的眼珠兒炯炯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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