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一位煤礦工人,卻特別喜歡唱歌,所唱曲目都為情歌,唱歌時深情款款特別投入。
“哥在外面學鳥叫,妹在家中把手搖;爹媽問我望什么,風吹頭發用手撩。”
每天父親一睜眼,就坐在床上開始哼唱,溫馨快樂瞬間彌漫兒女們心頭。母親一邊弄飯一邊嗔怪父親:“該上班了,你的妹妹在井下等著呢!”
父親下井總是非常準時,喜歡獨自背著工具走在前面,一路唱進去。下班又在最后,再一路唱出來。父親好像很在乎下井的這種感覺,每當這時,父親的腳下就萬分悠閑,頭上的礦燈照出巷道的幽深和寂靜。父親一改平日的低吟淺唱,隨著興趣亮嗓,歌聲在巷道中傳得很長,一種空曠悠長使人的思維發生一種奇妙的延伸。
不過,父親一般總是唱得十分文雅,礦工累了時更覺得不過癮,就嚷:“還有快活一點的嗎?換一個,換一個!”
于是,父親就換一個。大家互相調侃,就這樣打打鬧鬧,似乎一切勞累都在歌聲中消融了。
父親還有一種場合也會將歌唱得極富情調。
這就是父親一個人上山采藥,父親為什么懂一些草藥,兒女們也知道,父親長年在井下采煤,少不了磕磕碰碰,常替人治傷,而且分文不取。到深山密林,父親就情緒熱烈,放開喉嚨唱起來。這時,清溪潺潺,百鳥和鳴,山谷回應,情景交融。也只有這時,父親的歌才充分顯示出迷人的魅力!
“高山高嶺高頂天,望到哥家炊火煙;何時盼到哥家去,冷水飯泡也清甜。”……
不知不覺天色將晚,唱夠了,藥也采好了,父親又一路輕松下山來。第二天不誤上班,仍然精神飽滿。
早些年,父親在井下的一次搶險中被矸石砸掉一顆門牙,一笑就露缺口,說話漏風,噴唾沫星子,唱歌也咬不準音節,使父親的唯一愛好大打折扣;于是下決心補了顆金牙,只要父親一張口,那顆金牙就會閃閃發光。好多年以后,鄰居王大伯還十分鄭重地告訴兒女們:“那可是純金的!那年頭就要七塊錢,整整七塊錢哪!”
父親如此珍惜口腔的完整,終于使沉寂了一段時間的歌聲又響了起來。然而,父親的歌聲再一次沉寂下去,而且再也沒有恢復。
父親替人治傷,一般情況下,就用特制的小木錘將草葉輕輕搗爛。家中還預備有幾個粗砂缽,用來磨那種風干的藥物根莖。酒也是常備的,為拌藥之用。治傷時,先將傷者的傷口清理好,再將搗爛拌勻的藥物在酒上加熱到一定程度,趕緊敷在傷處,還要蓋上一張闊大的綠葉,然后用凈布纏住,第三天便能見效。父親說他治傷有兩個與眾不同:一是草葉搗爛的方式,二是酒的溫度,二者都使用得當,恰到好處,藥物才最有效力。
那一年春天,父親班里的石頭班長左腳背被鐵器砍傷,仍然堅持上班,后來紅腫潰爛,礦醫院說必須住院治療,否則還會惡化。可石頭班長不肯住院,怕耽誤生產。父親就與石頭班長同進同出,還到他家里給他治療,每天為他換藥,做得特別勤快仔細。奇怪的是,石頭的傷總不見好。于是父親就將最好的酒拿出來用,又大口大口地咀嚼草藥,嘴角流出綠色的汁液,不斷地打著干呃,眼淚都流出來了。
“師傅,那樣難受,就別嚼了!搗爛不一樣嗎?”石頭極力勸阻父親。
“這樣好,嚼得均勻,人的口水也是有藥力的。”父親只有在萬不得已的時候才使用這種辦法。
整整一個多月,石頭班長的腳終于好了,年底還被評為礦里的標兵。到這時,人們才發現父親許久沒有唱歌了!兒女們有一天看到父親獨自坐在鏡子面前發呆,鏡子里父親的嘴微微張開,牙齒全都發黃發黑,那顆金牙也變了顏色,不再閃光了。長期咀嚼草藥,父親的口腔受到嚴重損壞,牙齒就這樣慢慢地壞下去。
沒有好的牙齒,沒有歌聲,父親仿佛一下子老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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