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立春,風便悄悄地從洞庭湖里爬上來。那時,我正在油菜花盛開的地里給豬們找糧食。
風緩慢地從寬廣的防洪堤上拂過,悠悠地滾下坡,爬過一層一層的綠,掀起一波一浪,最后到達我的油菜地。菜花便跟著風不緊不慢地,跳著,玩著,一會兒左右翻飛,一會兒后浪推前浪,那情景,猶如書法家在揮毫潑墨。正在忙碌的蜜蜂翅膀顫動得更快了,似乎在花蕊上站立不穩,連唱歌的聲音都暫停了,用盡力氣不讓風帶走自己。一見到我,風便輕輕握住我的手,帶著油菜花的芳香,帶著冷月寒星的涼意和洞庭湖的水氣,慢慢地在我臉上劃過,冷冷地潮潮地使我覺得心情舒暢。我直起腰,看風與油菜共舞。終究,風搖下一地花粉,翻過菜花的金黃,舞向我身后的抗旱溝。
抗旱溝上,風在柳樹的枝頭上不停地刨,柳樹不氣不惱,披著滿頭綠,垂著條條細發,任風把它的發梢浸到水面打濕。柳枝吐著鵝黃,拂過來拂過去,順著風的脾氣寵著風。風時而攜著潔白地柳絮去明凈的天空中飄蕩,好似在作自由自在的旅行;時而在抗旱溝的水面上撒上一層柳絮,然后輕輕地吹著柳絮在水面上游來蕩去,柳絮在水波之上忽高忽低、忽遠忽近,似乎挺享受這隨波逐流的感覺。
有時候,風還陪著我去上學,它跟著我走在鄉村的小路上,它是快樂的天使,也是一個頑皮的孩童,有時令我惱,有時讓我笑。一陣風來,還夾雜了雨雹,打濕了我的書包;一陣風去,又卷走了我頭上的棉帽。跟著跟著竟跟成了響亮的呼哨,狂放地到處奔跑,驚得電線“呼呼”地叫,嚇得二大爺家的窗戶紙“嘩啦、嘩啦”地響,吹得大伯家的木門“咯吱、咯吱”地搖。隨后在空蕩蕩的小道上與枯枝敗葉尋歡作樂,從小溝里帶起塵土、樹葉、羽毛,迅速地轉幾個舞步式的圓圈,便棄如敝履似地舍之而去,再與坐在草垛邊或田埂上的那些蹲伏者親熱一番,即刻鉆入附近的籬笆或竹林消失得無影無蹤。有時我在教室里正聚精會神地聽講,風猛然使力,讓玻璃飛出窗框,在課桌或地上“嘩”地破碎。
夏天來了,大地被熱浪侵襲,風有時會出來搗亂。把男人服服帖帖的頭發弄亂,在女人干干凈凈的布鞋或衣服上,隨意撒些塵土與細碎的草屑。農家在抗旱溝上摞草垛,它沖過來不是把草垛上的帽子吹翻在地,就是吹得稻草葉子滿天飛。風暴虐的脾氣在雷陣雨來臨前展露無遺,眼看要下雨了,農家心急火燎地在曬谷場上收稻子,一耙一耙地壘成堆,正準備蓋塑料布,風呼地一下跑過來把塑料布吹上天去,農家緊跑幾步把它抓回來。風看著得勝的農家,惱羞成怒,吹起地面的塵沙,打在農家古銅色的臉上,農家和風的搏斗此刻最為激烈。
夏夜,風仿佛是個羞愧的少女,遲遲不愿露出真實的面容,急得在防洪堤上納涼的鄉親一邊咒罵,一邊盯著樹梢盼星星盼月亮地等。在鄉親們的千呼萬喚中,風才從叢林的縫隙間露出她羞怯的酒窩。吹過樹梢,吹過田野,吹過小溪,倒映在水中的景物便一會兒聚攏,一會兒散開,一會兒擴大,一會兒縮小,人們幸福的享受著風的給予。只要仔細地感覺,就會發現風在人們不經意的時候,輕輕地翻起夜行人的衣襟,柔柔地輕撫每一個納涼的鄉親,無聲地溶解著悶熱,為人們帶來清涼和爽快。
秋天,蕭瑟的風一路高歌,在莊稼地里鉆進鉆出,不時搖一下桔子樹枝頭的黃果,或是翻一波金黃的稻浪,染白了村后的棉田,染黃了叢林里的樹葉。莊稼一個個勾頭垂腰,掛滿了沉甸甸的心思,雖然它們的生命里早已浸透了風的魂,但它們再也無法跟著風去浪漫了,它們將踏上一條只屬于自己的路。但風感覺到了厚實,帶著各種莊稼成熟的氣味,果實發酵的氣味,四處飄蕩,這種氣味,讓農家歡欣、愉悅,血液沸騰。
深秋,枯葉還在樹枝上苦苦的掙扎著,它們在等待風來給自己最后一次檢閱。風終于來了,風過處,落葉紛紛,那些在空中翻飛的樹葉,像翩翩起舞的蝴蝶,又像是跳躍在枝杈間的音符。有幾片竟然飄落到我的手上、肩上,還落在我的頭上。我把它們小心翼翼地放在手心里,那一片一片的黃確實誘人,葉脈清晰,葉片黃中帶綠或者綠中帶黃,葉邊彎彎曲曲,彎成秋天的模樣。撫摸它們的葉脈。我感覺那黃黃的樹葉濕漉漉的像是流下了眼淚。于是,我把它們放在地上,它們很快就融入到大家族中……
冬天,風像醉了的酒徒,一下子瘋狂起來,狠狠地刮掉樹上殘留的葉子,卷起地上的黃土,把它們吹得漫天飛舞。惡作劇時,把屋頂上的茅草,大把大把地撕下來向空中揚去,還吹倒籬笆墻上的幾根朽木,把雞鴨們趕得房前屋后亂跑,一株小草給風裹住,像小鳥一般盤旋著,這以后,又一株小草飛上去,在空中互相扭住了,仿佛在決斗似的。樹木狂怒地搖擺著,互相揪著,扭著,罵著,吵嚷不休,不斷吐著呻吟,紙片嚇得像兔子般四下逃竄,連大地都在顫抖。這該是風最得意的時候了,它如同一個沙場點兵的將軍,所到之處萬馬歡騰。
寒冬臘月,顆粒歸倉,原野上真的空了。風在光禿禿的樹枝上眺望,在枯黃的草尖上徘徊。最后在空曠的田野上發呆,感覺心里空蕩蕩的。風知道新的一年快要開始了,它輕風細語,與萬物戀戀不舍地道別,如同母親在送別離家的孩子。那漸行漸遠的身影,讓母親從此失了魂,牽掛成在村口年年歲歲的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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