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十一月,我回到了我的故鄉。
那天下午,我獨自走出家門。天空湛藍,原野坦蕩,水稻歸倉,苧麻地也空曠了,朝天椒像紅地毯般鋪設在曬谷場上。豐收的果實,正從四面八方匯集到農家的院子里,讓莊稼人的眼里溢出收獲的喜悅。他們的視野已被大自然豐厚的饋贈所充滿,在萬物即將進入一個沉寂的季節之前,晴好的天氣和起早貪黑的辛勤勞作讓顆粒歸倉的愿望得到滿足。
陽光灑在那收割過后的田野上,大地像生過嬰兒的母親,幸福地舒展在開闊的晴空下,躺著。哪里是水田,哪里是旱地,哪里是田埂,哪里是小溪,都看得清清楚楚。有些空地里,長了些雜草,牛兒在里面埋頭享受嫩草的美味,時不時甩一下尾巴,顯出一種難得的悠閑;雞在稻田里啄食著農家遺落的糧食或蟲子,一蹦一跳的。原野,只有在收獲過后的原野才能如此靜謐安詳。
荷葉枯萎了,蜷縮在枯枝上,風一吹,無力的搖曳幾下,抑或從枝頭折了下去,貼近了水面,任風怎么刮,也只是懶懶地抖動幾下,再也飄舞不起來了。最后一瓣荷花,也不再是潔白,微微的泛出黑黃,隨著蓮蓬在風中搖晃幾下,倏的掉落水面,像孩子們折的紙船,在水面晃蕩著,又隨風吹進了枯枝敗葉里,瞬間就不見了。遠處晚開的棉花。星星點點,點綴在褐色的棉枝上,這是秋天最后的花朵。
紅薯葉在田間的使命已接近結束了。一畦一畦的紅薯地正在和季節做最后的博弈,斗志盎然,綠葉翻滾。驕傲的紅薯葉梗著脖子,延續著整個輪回的重復:仰著頭吸收著天地雨露的精華,順著經緯清晰的脈絡源源不斷地輸送到根部。葉子在光線的撮合下,經由復雜的化學反應,把一根根纖細的根莖孕育成碩大的果實。秋霜催熟了紅薯。一旦經霜,立即就若梨若棗,甜脆爽口。
秋蟬衰弱的殘聲,是秋的特產,更是鄉村的特產。因為鄉村處處長著樹,屋子又低,所以無論在什么地方,都聽得見它們的啼唱。這秋蟬的嘶叫,在鄉村和蟋蟀、老鼠一樣,簡直就是農家養在屋里的家蟲。
燕子時而高高地飛向天空,時而又低飛在叢林抑或竹園里,時而成雙齊飛,時而又成群而來,像勤勉的保安,來來回回逡巡著;蜜蜂悄悄停在破敗的花瓣的邊上,只做片刻的停留,喘息空兒里,那調整翅膀的姿勢,宛如嬌美的姑娘,天涼了便在肩頭又搭上一件薄如紗的羽裳。天好高,云好淡。幾只大雁,在田野上空盤旋,然后,緩緩飛去,帶著依戀,也許是懷著希望,漸飛漸遠。
有廢棄的闡,只剩空架子,兀自立在一片荒蕪里。它曾t望河浪陣陣,現在,它留下的,只是對河的追憶。田埂上,我見到了那個在印象中還是滿頭黑發的人,卻發現她的頭上已是一片秋霜。幾年不見,她也見老了。今天上午,在回家的路上,我還在想著她的模樣——風輕輕拂過,溫柔地撫摸著她的秀發,秋風搖晃著她婀娜的身影,清新而朦朧,寂寥而熱烈,讓我如醍醐灌頂……
田埂邊的絲茅草,老了,黃了,吐出絲來,白的白,灰的灰;大片的蘆葦己經干枯了,滿地的碎葉子被牛一次次揀食和踐踏;苦樹的葉子顏色發黃,一陣微風拂來,有幾片枯黃的葉子,或許是經不起秋風的蠱惑,借著風勢,在空中擺出探戈的舞姿,畫出美麗的弧線,完成它生命的嬗變和升華。
此刻,我的心也隨著那飄舞的落葉一同墜落,不由得放緩了腳步,去探尋葉的足跡。我俯身拾起一片苦楝葉,葉面上脈絡經緯依然清晰而富有質感,身上還殘留著青春的印痕,記錄著它輝煌的過往。我抬起頭來,苦楝樹上還剩的幾張,老了,黃了,秋風一吹,要落不落的。唉!飄零的落葉,它也曾是枝上賓,也曾是花邊客。在春夏激烈的競爭中把自己的精力膨脹到了頭,它飽經了春的蓬勃;過盡了炎夏的繁華,耀盡了淺秋的威武,也許它還在為曾經托起大樹的生命而驕傲,但是,不管它曾經怎樣輝煌,怎樣光芒四射,畢竟過往不復。
都說葉落歸根,我想,葉子一定也不想來到秋冬交替的時節,離開這個繁華的塵世。可是,它們最終還是放棄了沒有必要的徘徊,飄落下來。回頭看看我自己走過的路。我還沒有來得及認真的年輕,時光便已繞指,悄悄流走。待明白過來,卻也只能無奈的老去。誰能把昨天和前天追回來,還有那做過許多傻事的童年,年輕的母親和初戀的夢,都與這老了的秋天去之遙遠了。
深秋了,別的花且開且落,扁豆花卻且落且開,紫色的小花瓣,像蝶翅。歡天喜地。菜畦邊上,老綠色的絲瓜藤還趴在苦樹椏上,開著小黃花,結著小絲瓜;菜籬邊,整齊的晾曬著老了的辣椒、茄子桿,看樣子是摘取了最后一茬秋辣椒、秋茄子后,才從地里拔起來的。菜畦上,九宮格似的布滿了菜窩,每個菜窩里都有小小的綠色生命萌生出來,秋風一吹,直往上竄,新的一輪蓬勃,將在土地上重新衍生。
秋,正默默地與冬一道,悄悄地孕育著來年的新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