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是冬陽說了一個笑話,把滿山的菊花都惹笑了。
有的前仰后合,哈哈大笑。有的忍俊不禁,半掩芳唇。靠近我腳邊的兩朵,一朵面向我,張開薄薄的粉黃花靨,似有吟吟笑聲入耳。一朵扭頭掩面,仍不能遮住笑顏。從山腳到山頂,或點,或團,或片,笑面搖曳,笑聲流瀉。
我情不自禁地蹲下,近距離親近它。一片片花瓣圍成一個圓,在圓中捧出一張黃燦燦的笑臉。密密匝匝的花蕊凹凸有致,在初冬的陽光里蕩出笑的旋渦。映襯花兒笑臉的,是硬瘦的莖上小小的寶塔形的帶鋸齒邊的葉。煥發金子般光芒的花和吐著裴翠一樣綠的葉,與周圍支離破碎顏色暗淡的山石和附近俯伏在地神色枯槁的衰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受到菊花的感染,我禁不住也笑了起來。先是純粹的哈哈大笑,繼而會心地微笑。
我覺得,它就是一個被時光冷漠并流放的王族。它應在百花競艷的春攻城掠地,或在熱火朝天的夏稱王稱霸,最不濟也要在金黃的秋割據一方。時光卻把它流放到冬的山山溝溝,它亦不爭,隨遇而安。前緣后塵,上譽下詬,坎坎坷坷,糾糾葛葛,一切都遠去了,消失了,剩下一個無牽無掛的釋然的自我。盡管冬日連綿的冷風寒雨反復漂洗,可仍不能褪去它的王者氣派。陽光一召喚,它立馬回應黃燦燦的笑臉。莖硬朗,葉奇倔,神采奕奕,臨風而立。心若空空朗朗,落葉也是歌。這是一種境界。
冬天的山山溝溝經過冷風寒雨的掃蕩侵襲,本是空空落落消瘦憔悴。但有了菊花的點綴,這山山溝溝卻又絢麗起來,仿若有了靈氣,有了內涵,有了神韻。這菊花,完全可以撐起這荒山的風骨,艷麗這溝的肌理。憑這菊花,它們與巍峨雄渾的大川,與平坦無垠的草原,與博大深沉的森林來比,也不落下風,不輸面子。
面對著這滿眼的菊花,我的微笑變成默然。
一個在青了又黃黃了又青的田野上勞碌半世的人,像我,又看到了菊花燦爛的一季。但這些簡單的長幾條枝,生幾片葉,開幾朵花卻能堅挺王者之氣的菊能否看到我出人頭地的那一天?我活得太嚴肅,少有笑容的臉對生活已經麻木,無精打采的腳步透露的全是前途的不景氣。
我把臉貼近菊花,微微的清清苦苦的香味更大膽地撲了上來。我順勢躺下,讓它陪我,撫我,吻我。和煦的陽光就像軟綿綿的綢緞覆蓋在我身上,它蓄積的熱量裹著菊香,肆無忌憚地向我身上每一個毛細孔挺進,綿綿不絕。抬抬腿,伸伸胳膊,晃晃頭,我身上每一個細胞都有說不出的愜意。或許,一些堆積得發霉的往事該就著這陽光暴曬一下,讓它明媚;或許,身上緩慢流動的血液該與菊香勾兌一下,讓它舒暢……
誰也無法凝固時光的美好,但我在片刻的遐想中清醒了自己。明天,不,馬上,我就移一些菊花種在心里,再裁一片冬陽送給它。我想,它會站在陽光下,把那份淡然又風骨凜然的王者之氣,在我的山山溝溝里寫得端端正正風生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