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一個朋友的照片:站在岸邊,黃水奔流,一道鐵橋浮光掠影,跨河而過。旁邊配文說"看看家鄉的浮橋",看到"家鄉"這兩個字,我猜想,他在老家肯定有老屋。如果他配文說:"看看故鄉的浮橋",我想他在老家已無家園,和我一樣,是一個來去匆匆的故人。
我的老家在黃河河道里,與河水比鄰而居。一夜喜雨,催發了家鄉的柳樹,黑色的樹干上萌生出嫩綠的細芽。不久之后柳笛就能吹響了。"此夜曲中聞楊柳,何人不起故園情".在家鄉的我總會選取一根茂盛的柳枝,切頭去尾,裁下半尺左右的柳棍,兩頭輕輕擰動,皮和樹干就分離開來,輕輕抽出,再一頭捏扁,用指甲掐掉最外皮,一個柳笛就制作成功。放在嘴上吹奏,聲音沉悶悠長,富有穿透力。柳笛可以吹單調的音節,也可以吹奏整首的樂曲,每年春天,村子里到處是吹柳笛的孩子們。
水源邊,一個類似于蘆葦樣的植物鉆出地面,離地半尺左右,葉子呈長條形富有韌性,中間莖干可以拔出來,末端有棉絮狀的東西,吃到嘴里,一股清香和淡淡的甜味,非常鮮嫩。我們家鄉人稱其為"嘀谷"(音譯)。原野里,沉睡了一個冬天的薺菜,鮮嫩肥碩,密密生長在田間,成了好多鄉鄰餐桌上的一道美味。
家鄉有一道河堤,堤上植被豐富,有一種豬毛菜是這里所獨有的野菜。豬毛菜小時植株不大,呈團裝,葉片根根直立,好像刺猬的刺,但是枝葉并不堅硬,家鄉人稱其為"豬毛菜",非常形象生動。我就很喜歡去河堤上挖豬毛菜吃。五月的河堤,開滿了不知名地野花,有黃色、粉色的花,有紅色、紫色的花,還有斑斑點點奇奇怪怪的花。樹木青蔥,花草茂盛,河堤蜿蜒綿長,好像一條生機盎然的龍,陪伴著村莊,陪伴著我日復一日悄然生長。
豬毛菜采摘回來,清洗幾遍,用開水焯一下,然后再放進涼水過涼后,撒上蒜碎、精鹽、麻油,一道可口的特色小吃讓我久久不能忘懷。
六月里,麥田間,彎彎曲曲的小溪,輕輕緩緩流進田里,我和大哥扛著鐵锨,一趟又一趟地沿著水渠巡邏。被冬蛇鉆透的水渠,時不時地滲漏出一些水。水流小,我可以視而不見,如果水流漸漸大,沖刷出很多泥土,我則抓緊用鐵锨挖一些土,尋找漏洞的根源進行添堵。閑暇之余,就坐在水渠邊,把腳放進清涼的溪水里,薅一把灌滿漿的麥穗,用手搓搓,綠色的麥粒散發出清香,也是一種可口的美味。彎彎溪水,把我的夢拉得細細長長,循著溪水淙淙,我漂流的很遠很遠,以至于忘卻了回家鄉的路。
家鄉在春風里萌發,在夏雨的隆隆雷聲中瘋長,秋天的曠野里又傳來豐收的清香。哪個頑皮成性的我扛著鐵锨,四處尋找田鼠洞和散落在曠野的野果野瓜。我覺得,只有這種廣曠遼闊的地方才可以讓我擺脫束縛,伸展翅膀,一飛沖天。
田野里好多黑色的小珍珠,密密麻麻地掛滿了枝頭,一粒太小,不值得吃,所以我就一粒粒地摘下來,聚集成滿滿一堆,才大把大把填進嘴里。甜中略帶著苦澀,這些自然生長的野果給我的成長涂抹了一道醬紫的印記。黃色的是野瓜,隱藏在野草最深處,靜靜地開花,靜靜地結果,靜靜地長大,靜靜地成熟。要不是那些沁人心扉的香氣,我也不會發現野草深處還有一株野瓜。它的大半生都是孤芳自賞,無人問津,要不是那種成熟的氣息,我估計這株野瓜,直到復為泥土都不會有人知道,這個世界上,它也曾經倔強的萌發,努力的成長,驕傲的開花,淡定的成熟。我的家鄉,好多人、事、物都和野瓜一樣,平淡無奇、默默生存、毫無聲息、自生自滅。
我回家鄉的季節,大多數是冬季。冬季里有鞭炮聲聲,冬季里有爺娘呼喚回歸的音信,只是家鄉的北風呼嘯,家鄉的漫天飛雪,家鄉泥濘之路,更多地阻擋了我歸家的腳步。
我經常靜靜的回味。何是家鄉,何為故鄉?
家鄉是生長的地方,多年以后你回去,依然有你的院落,可以生火做飯,可以養雞喂狗,可以修補籬笆,可以自由自在地長時間的生活在那里,家鄉留有你的根。而故鄉,卻只剩下你的影子和無盡相思。你回去,那些土地、房屋、院落,甚者原野里飄蕩的風,都曾經留過你的影子。
站在大街上,悵然若失,你不知道該到哪里去?環顧四周,熟悉又陌生。家家炊煙,戶戶飄香,那個讓你搬條凳子,或者可以席地而坐吃飯的地方竟然不知道在哪里?在老家吃飯又讓你手足無措,不知道該蹲還是該坐,你想喝的地瓜稀飯、白菜醬豆、油炸丸子又不知道怎么開口索取。那些你曾經植過的樹,你曾躺過的床,甚至你曾尿過的土地,都變得異常堅硬生冷。這個本來最安心釋懷的地方,最后卻變成了一句客套。
以前同在一個鍋里吃飯,同在一個院落里成長的兄弟姐妹,成了客客氣氣的親戚。以前比鄰而居的鄉鄰,也成了毫不相干的路人。
即便如此,我的故鄉,仍是我心里一幅無需雕琢的畫卷。那些視而不見的炊煙,那些隨手可摘的野花,那些未曾留意的溪流,那些恣意生長的樹木,那些隨風飄搖的鄉音,還有村后奔流不息的黃河,時時讓我回味良久。故鄉的純真,故鄉的美好,故鄉綿綿不絕的絮叨,如一杯經年的鄉韻讓我陶醉其中!
逢年過節,我所想念的不是我多年努力所獲得的輝煌,而是那座破舊不堪院落和曾經勤耕苦讀的少年。故鄉,這個安放我靈魂的地方,卻成了我年節時的一種問候,成了我在遠方的一次次回眸。
小時候覺得遠方很遠,長大后才覺得,其實最遠的卻是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