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兒時的農(nóng)村,生活資源還相當(dāng)貧乏,過年了,母親為了能讓我們的新年有趣一點、豐富一點,就想盡千方百計給我們做吃的,而年糖,便是每年的新年母親必須會為我們做的吃食。
我們生在秦嶺大山中,交通嚴(yán)重受阻,外出和返回都比較艱難,很多年來一直是國家貧困縣,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一是經(jīng)濟(jì)普遍拮據(jù),二是有錢也沒地方采買,沒有的生活需求怎么辦呢?只有利用現(xiàn)有的資源,去制作和創(chuàng)造。
當(dāng)然,制作年糖的工藝不是母親發(fā)明的,它是祖輩留下來的,一代一代相傳,傳至母親手上的,而母親,也很好地繼承了這個工藝,每年都會為我們做出很多花樣繁多口味有別的年糖,讓我們過年有可吃的,并且能吃得高興。
每年到了臘月的二十幾,母親便開始張羅著熬制年糖。母親一開始熬糖,我們便跟著忙活起來,磨的磨粉,擔(dān)的擔(dān)水,劈的劈柴,一家人的心思都要集中到這一件事上。
一般的情況下,熬制年糖的一個過程需要三天才能完成,因此,在這三天里,我們都攢足了勁,一起為此事忙碌著。當(dāng)然,我們的心情也為之激動和喜悅著,已經(jīng)很久很久都沒有吃到年糖了,年糖的香味早在我們的心里想了一回又一回,念了一回又一回,嘴咂了一回又一回,現(xiàn)在,馬上又可以嘗到新鮮的年糖,這種幸福和喜悅是難以言表的,因此,我們個個在幫忙的時候,都非常賣力,把對吃年糖的向往都攢足在干活上,母親見我們干得喜悅,干得有勁,也喜形于色,于是,一家人便因為年糖的制作而歡天喜地。
我們屬北方,主產(chǎn)玉米和小麥,因此,做年糖的原料自然而然便是自己地里產(chǎn)的老玉米了,母親將剝好的玉米退去皮,粉碎,就成了制作年糖的基礎(chǔ)原料,然后用清水將粉碎的玉米清洗幾遍,一直到將那些細(xì)粉洗掉為止,母親說這樣熬出來的糖稀清亮好看,品相好。
玉米洗清好后,倒進(jìn)提前預(yù)備好的一口大瓦缸里,隨后倒上多于玉米一半的水,浸泡上一天。然后放上提前長好的小麥芽子捂住發(fā)酵,又經(jīng)過大約一天的時間,察看,倘若玉米已經(jīng)發(fā)酵好,便準(zhǔn)備將其倒出來放入鍋中熬制。這時,母親便會動用家里最大的那口鐵鍋,我們家里稱其為“頭號鍋” 。一般每次在打豆腐和殺年豬時才用的鍋,母親給頭號鍋里裝上大半鍋水,將其燒開,然后將發(fā)酵好的原料放進(jìn)鍋里,用大火猛煮。這個過程是最累人的,灶洞里要不停地添火,而且是硬火,何謂硬火,就是用粗柴硬木燒的火。鍋內(nèi)要不停地翻攪,若不翻攪,就會燒煳,燒煳的糖有一股焦煳味,口感就會差很多,而且也會影響到其色相,顏色發(fā)黑,不夠透亮。因此,灶后和灶洞都離不了人,一般情況下,由母親和三哥輪換著攪鍋,我和姐姐便在灶洞里添火,灶洞里放上一個長板凳,我和姐姐緊挨著齊排排地坐著,火光映著我們通紅的笑臉,我們喜滋滋地看著鍋后面的母親和三哥。他們這個攪一會兒,然后換作那個攪一會兒。鍋內(nèi)熱氣騰騰,連熏帶蒸,又需要使大力氣,因此,不一會兒,他們便會大汗淋漓,我們看著他們挺累,想換他們一會兒。我們力量更弱,一會兒小胳膊便酸得不行,攪不動了。母親憐惜我們,去,你們就把灶里的火燒好就行了,鍋里的事,還是由我和你們的三哥來吧!這樣的過程,會接連持續(xù)一二個小時,才能煮制好。有經(jīng)驗的母親一邊攪,一邊察看成色,看到確實已經(jīng)煮到火候了,便讓我們停了加火。她把這個鍋里的糖漿一勺子一勺子舀到一個布袋中,將糖稀過濾出來,待把鍋里的水糖全部過濾完,又燒啟另外一口鐵鍋,仍是一邊煮一邊攪,一直讓水汽蒸發(fā),直到煮成攪面棍能夠挑起來的時候,并且掛上長長的糖絲,母親方才罷了,連聲喜悅地說道,好了,好了,咱家的糖好了!那種感覺,無異于一個打了勝仗凱旋歸來的將軍。我們也為母親歡欣鼓掌,糖好了,糖好了,便一起跟著吆喝起來。于是,大家都圍著灶背后,母親蘸起一點糖,給這個嘴里放一點,然后又給那個嘴里放一點,一個一個都讓嘗一下,嘗到的人都連聲呼甜,我們一群人圍著灶臺嘰嘰喳喳,像是一群銜食歸來的喜鵲,雀躍不已,為母親年糖的出鍋歡呼,為幾天來的辛苦歡呼,為馬上就可以吃到嘴的年糖歡呼。哦,這一鍋的年糖,承載著我們的多少歡樂和幸福。
年糖熬好后,母親將它用托盤和茶盤盛起來,讓它冷卻,冷卻之后,糖就會凝固,成為一板一板的糖塊,呈深黃色透明狀,至此,我們便可以敲下一小塊一小塊的,放在嘴里含著吃了。這時候,母親便不再約束我們,想吃了,就盡管去吃,因為做糖就是為了讓我們這些孩子高興,嘴里有吃的,有嚼的。
而母親的年糖,并不僅僅就此為止,母親為了讓年糖更好吃,更香甜,口感更好,能吃出花樣,她便砸了核桃,剝了花生,還篩上一些芝麻。這些東西準(zhǔn)備好后,便日日等待著炸爆米花的人上門,爆米花的人上門,又可以給我們多做出好幾種口味的糖。
好不容易,將炸爆米花的人盼來了,一村里,家家都有小孩,想炸爆米花的人很多,有的圖吃著開心、高興,有的為了給孩子備點過嘴的。而母親,卻是專門為著我們做年糖。母親從柜子里挖出一升玉米、一升黃豆、一茶缸大米。我們當(dāng)?shù)夭划a(chǎn)大米,吃大米飯是一件稀罕事,而我們所吃的大米,一般都是親戚給的,或者是從糧站特意買的,否則,是吃不上的。母親想做一點米花糖,卻又舍不得大米,就只挖下一茶缸,哄哄我們,讓我們嘗個鮮。母親將這些東西裝好,放進(jìn)一個大籃子,就去村口炸爆米花的地方排隊了,排到深夜,總算輪到母親,卻并非是三兩下就可以炸好的,母親帶的東西多,而爆米花機(jī)每次只能炸一洋瓷缸,母親帶的各類糧食要炸上八九次才能炸得完,因為炸爆米花的人來得稀罕,我們也個個興致勃勃地陪著母親,一邊看熱鬧,一邊等待著,就算冷,就算瞌睡,也都撐著。當(dāng)然,最主要的是我們?yōu)榱藞D嘴快活,能在第一時間嘗到才炸開的爆米花,過過我們的嘴癮。每炸開一樣,我們就會抓上一把嘗嘗,新炸出來的爆米花特別好吃,酥脆可口,蓬松香甜,比現(xiàn)在超市里賣的一些膨化食品好吃多了,我們就像一只只貪嘴的小貓,逮到了個好吃的機(jī)會,就拼命地胡吃一氣,吃得肚子都飽了,還意猶未盡。
第二天,母親做好早飯,照顧著我們大家一吃,收拾好鍋碗,便開始制作年糖。她將昨天晚上炸的爆米花和此前備好的核桃芝麻花生一齊端出來,分門別類地放在案板上,然后開始化糖塊,她給鍋里放上一點水,將糖塊放進(jìn)鍋里融化。糖塊受熱后很快地就融化了,母親將核桃和芝麻放一類,黃豆和花生放一類,玉米、大米各一類,一樣一樣地制作。她將化好的糖稀分別倒入她分類好的容器里,有的是洋瓷盆,有的是大銅盆,讓糖稀和各類食物充分混合均勻,然后就著熱度,將它們一個一個搓成長方形的橫條,然后讓其冷卻。待到冷卻后,用新磨好的菜刀將這些長方形的橫條一一切成片。于是,一個一個小長方形的糖片便出來了,這些糖酥脆香甜,口味綿長,特別好吃。做好后,母親將它們逐個放進(jìn)抽屜里,按類別分開分幾個抽屜裝著。平日里,我們自己取著吃,想吃啥口味取啥口味,來客人了,就給裝盤子,上桌,作為待客的稀有佳肴。因為,整個村里,只有母親會熬制這種玉米糖,在親戚中,也獨有母親會做,母親每年費大的力氣做這么多年糖,就是為了讓遠(yuǎn)村近鄰和親戚四轉(zhuǎn)的也能一起嘗嘗,嘗嘗新年中的別樣滋味。母親一生勤勞,任勞任怨,處處為別人著想,虧了自己,累了自己,都要讓別人開心高興。因此,母親的一生,在村里村外廣得賢名。
母親的年糖做好了,新年便尾隨而至。我估計,它是嗅著母親的年糖香甜誘人的味道而來的。
如今,熬制年糖的母親已經(jīng)不在,再也沒有人給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們做年糖了,但是那香甜的記憶、熱氣騰騰的場景以及火光撲面的歡喜和興奮,一直蕩然于胸,讓我常常憶起。特別是一到新年的時候,那些釀制年糖的情景便飄然而至,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讓我回味留戀,久久沉溺其中。年糖啊,年糖,那可是母親最深沉最博大最厚重的愛!
快來評論,快來搶沙發(f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