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某一天,回了一趟老家。老屋的門緊鎖著,我沒有帶鑰匙,便離開家,向門前的稻田深處走去。晌午的陽光照在波光粼粼的小河上,落花在微風中飄飄蕩蕩。我抬起頭,望見兩只黑色的飛鳥,展開翅膀,在空中飛翔。它們飛過河流,飛過樹林,飛過村莊,飛過稻田,飛過渡槽,如同歡樂的孩子,在我曾經的家園盤旋。
一片片水稻像滾滾的綠浪,綠浪之上,是一座青龍般凌空高架,橫臥在“段口”上的渡槽,此岸是肖屋,彼岸是豐元下,兩邊的田地屬于“崗嶺”,水流不到,通常是種紅薯、黃豆、花生等農作物。渡槽中間有個缺口,水流沿著中間的一個橋墩嘩啦啦地落在稻田里。這樣歪打正著,這片稻田于是近水樓臺先得水。橋墩下面長滿了青草、芒草,我最喜歡將我家的黃牛牽到這個地方,可以吃草,可以喝水,又不擔心會淹著。
段口不大,兩岸有綠樹成蔭,底下有溪流淙淙。渡槽盤踞在此,像一位老人,守護著這里的一草一木。渡槽是輸送渠道水流跨越河渠、溪谷、洼地和道路的架空水槽,主要作用于灌溉輸水。上世紀60年代,開展“農業學大寨”運動,大伙治溝平地、改良土壤、修渠儲水,干得熱火朝天。這座渡槽就是這個時候建造的,主要用砌石、混凝土及鋼筋混凝土等材料建成。
建造渡槽的事,只能聽老人時不時提起,如果是一個故事,斷斷續續,到底也不是完整的情節。但是從老人充滿鄉音的口吻中,依然可以看見紅旗招展的畫面,在希望的田野上,有大家嘹亮的歌聲,還有那指揮手推絞磨的號子。那個時候沒有機動起重設備,要把水泥構件吊上去,需要好幾臺絞磨的協作。指揮員用鐵皮卷成喇叭形狀的廣播筒和擴音器連接的高音喇叭指揮,父老鄉親們用手推動絞磨,拉動鋼絲把水泥件吊到空中對接。這樣熱火朝天的場面,總讓人為之動容。
渡槽建成之后,家鄉父老又在肖屋山上開挖了水渠,在中寨修筑了“白礤水電站”。放水灌溉的季節,水庫打開閘門,漫野里溪流淙淙,流向干涸的土地和莊稼。不善言辭的鄉親們說起當時的情景還是很雀躍,“渡槽肯定好啊,引水多方便。以前都要半夜三更去‘搶水’,好不容易引了些水,又被旁邊的田主半夜攔去了。嘿嘿……你們年輕人肯定不懂的了,那時候田里夜夜都有‘火竹’在燒。”‘火竹’是竹子曬干,夜晚點火照明用的,相當于現在的手電筒。現在時代不同了,年輕人哪里知道這些啊……”
我很喜歡他們這樣對我絮絮叨叨地講述過去的事情。我開始想象那些年他們一手拿著棍子防蛇,一手拿著“火竹”行走在田埂的樣子,有些焦急,有些緊張,還有攔了別人家水的惡作劇般的快樂。最美好的畫面應該是星星點點的“火竹”像螢火一般點綴那時候的夜。而渡槽的出現,讓這樣的夜晚多了許多安寧祥和。
渡槽渡水也渡人,其實渡槽的設計是沒有渡人這一塊的。所以渡槽的邊緣很窄,大約一一尺寬吧。但是大人們挑著擔子從這邊下斜坡,再從那邊上斜坡,來來回回折騰也夠嗆,特別是夜幕降臨,勞作一天以后,更是覺得疲憊。所以很多人選擇走“捷徑”。多少個日子,我就看著鄉親們挑著擔子走鋼絲般慎重地走在渡槽的邊沿。我常常為他們提心吊膽,收割的季節總是要抱著許多稻稈放在渡槽下面的田野上,萬一有人掉下來,稻稈就可以起到保護作用。非常慶幸的是,這里從來沒有人摔下來過。
小時我不敢從像獨木橋般的渡糟上走過,通常是我在這頭默默地看著父親挑著擔子走向另外一頭,等他再走回來抱我過去。這是唯一一段即使在父親懷里也會感到害怕的路。我恐懼地閉上眼睛,卻忍不住要睜開眼睛看看腳下的路,嚇得又趕緊閉上。
童年時期,也有過一次偷懶走捷徑的經歷。和小伙伴們不敢走渡槽邊沿,就直接走中間,涉水而過。流水緩緩,慢慢走也無限歡樂。膽大的一下子就在對岸,膽小如我,聽見渡槽中間缺口處嘩啦啦的流水聲,頓覺腿軟,生怕待我走到那里的時候,渡槽就坍塌了。“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進也難,退也難,最后還是要在同伴的拉扯中艱難前行。
我順著斜坡上的小徑往上爬,來到渡槽邊坐下。渡槽沒有刻名稱和建設的年份,異常的樸素。那腐蝕剝落的痕跡,是悠悠歲月的見證。它經歷了自然的風風雨雨,記錄了人間的春秋更迭。
摩挲著渡槽粗糙不平的表面,一切都像流水一樣奔流匯集,匯成寬廣的河流,流進充滿新生活的歡樂海洋。
多少個夏天過去了,那藏在稻花香里的夢開始淺褪,我坐在渡槽邊上,看見:此岸流水,彼岸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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