桅子香過,石榴紅過。小狗趴伏地上,呵呵……呵……吐著氣,又紅又薄的舌頭伸出老長(zhǎng)。
火鍋店生意冷清了。空調(diào)吹著滿鍋熱氣模糊了一些面孔,卻不能模糊麻辣燙與冷飲在口舌中的時(shí)光交錯(cuò)。
遙遠(yuǎn)的涼水井街沒有桅子,沒有石榴,也沒有看到趴伏街沿的小狗,火鍋該是一定有的,和眼前的一樣,冒著熱氣。
走過鐵橋,橋頭橫著一條街——涼水井街,是這樣嗎,我不能確定,這個(gè),媽媽比我記得清楚。但涼水井街離鐵橋很近是一定的。
涼水井街住著媽媽的姑媽和舅媽,我分別叫做姑婆和舅婆,或許他們相距不遠(yuǎn),可事實(shí)上他們從不往來,我曾試著想像他們某日街頭相遇的情景,都不能具體,只姑婆白凈的面頰上溫婉的淺淺笑容,清晰浮現(xiàn)。
媽媽去姑婆那兒,總是不很情愿,其實(shí)我和弟弟也不很情愿,我們的理由和媽媽的理由不一樣。那年頭買東西都用票,買糧用糧票買布要用布票,姑婆總會(huì)給年輕的媽媽一些布票,叫她去買好看的布做衣裳。我見著姑婆那時(shí),已是不用布票的年頭,臨走,姑婆總是翻箱倒柜,拿許多物什給媽媽,我和弟弟不很理解地看著她們推來推去,姑婆的聲音悅耳輕柔,她抓住媽媽的臂腕,喚著她的名兒:廷,你聽我說,廷,你聽我說!媽媽置若罔聞,努力欲奪門而逃。姑爺爺粗狀厚實(shí)的聲音便會(huì)在這時(shí)響起,猶若法官宣判,“爭(zhēng)斗”終于寧息。末了,媽媽說:這樣子我以后就不來了。回回這樣,是看不起我么?我吃不起飯了么?我是來討要東西的么?媽媽對(duì)著我們說也或是自言自語。
而我想,若不然,姑婆又怎樣安心呢,她是心疼媽媽的。
我和弟弟不情愿去的理由緣于我們沒有驕人的學(xué)習(xí)成績(jī),如果說我們還有一個(gè)喜好,姑爺爺就會(huì)翻出很多看得見和看不見的東西來展示于我們,朱家哪一輩哪一位在哪里留下了怎樣的杰作,就近的哪位大哥取得了怎樣怎樣的成就,聽得我和弟弟面紅耳赤,手足無措。我們也在心里說:以后,不來了!
舅婆的家似比姑婆的家要窄小,或因時(shí)間久遠(yuǎn),除了那架大大的木床和一個(gè)廚柜,竟想不起別的來。
舅婆個(gè)頭高大,皮膚黝黑,說話字句鏗鏘,聲音響亮。舅婆一口白牙,整齊有序,我?guī)捉绨荨s在一個(gè)早晨,我發(fā)現(xiàn)了那潔白整齊背后的陰謀。舅婆手里拿著潔白的牙齒在洗刷,我問了一個(gè)傻傻的問題,將驚奇變失望,變后悔。
舅婆會(huì)做非常漂亮好吃的包子。舅婆埋怨媽媽不常去看她,說她比姑婆親,她是媽媽的親舅媽,姑婆是媽媽的堂姑媽,可在我看來,堂的也是親啊。
涼水井街真的有個(gè)涼水井嗎?舅婆帶我找到了完整的答案。我陪她端著一盆衣裳,走下很多步石梯,涼水井窩在那兒,周圍有些小樹吧?或者還有開得奪目張揚(yáng)的臭牡丹,不確定是不是也看見了州河水在不遠(yuǎn)處流淌。那兒真的很涼,人們?cè)诰呄匆隆?/p>
姑婆會(huì)做花,牡丹、菊花……豐滿艷麗,姑婆做花不用皺紋紙,竟也能栩栩如生,莖脈分明,活靈活現(xiàn),媽媽年輕時(shí)繡花也常繡菊花和牡丹的,還有蘭與荷。姑婆摔了一跤,致雙手顫抖不停,姑爺爺聲音依舊粗狀厚實(shí),姑婆聲音仿佛更加柔婉了,姑爺爺無微不致照顧姑婆,只是那聲音或有厭嫌之疑。
涼水井街是不是拆遷過?媽媽電話里說舅婆住到了9樓,她老了,不太能動(dòng)了,住那么高,仿佛與世隔絕。
還是電話里吧,媽媽說舅婆不在了。姑爺爺不在了。姑婆還在涼水井街。
表妹康說,姑婆還能分辨出她是眾多女子中的康。康說姑婆只能成天坐著,身不由己,卻頭腦清晰。姑婆說,活得累了,長(zhǎng)了,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