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菜上齊了,酒也擺好了,他呆呆地看著妻子忙出忙進的身影。往常,他早在享受著豐盛的晚餐了,妻驚奇地問,你怎么還不吃呢?他說,你還沒給我筷子呢。妻輕笑著遞過筷子,然后又忙著去張羅牲口們的糧食。
妻子知道,但凡上了餐桌,他必定就是家里的“老爺”,而他每每享受這樣的待遇時,也從不會有些額外的客氣或是禮貌。妻子習慣了這樣的方式,每次在倒酒盛飯后,必定趕緊遞上筷子,讓他先吃。若是忘記了遞上筷子,他一定一直端坐著,哪怕筷子就在他舉手可得的地方,他也從不愿伸手。
有一次,他正在享用著他杯子里的小酒,妻胡亂地扒了幾口飯,說要去街上趕集,三十里的山路,再晚了,就沒車了。妻匆匆地交待了句話,吃完,你順便把你的碗洗了吧。
晚上,妻一進家門就看見了桌上的杯盤,一個等飯吃的丈夫正在吸著水煙筒,眼皮也不抬地說,你總算回來了,我餓得前胸貼在后背上了。一向溫柔體貼的妻子一下子沒了好氣,她說,如果我死了,你喝西北風去呀,讓你洗個碗你都不會。他驚奇地抬起頭來,一副無辜的樣子,說,我洗了呀。
妻說,你洗了嗎?在哪里呀?他指著柜子上那個碗說,你看,在那里呢。妻看著那只孤獨的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原來,說讓你洗了你的碗,你就真只洗了你吃飯那只碗呀。他說,是啊,你不是讓我這么做的嗎?你又沒說讓我全部洗了呀。
妻說,與你這樣的榆木疙瘩過日子,我認了吧,但愿老天爺會保佑你,別讓我死在你的前頭,我怕我一死,你就得餓死。
一陣水煙筒的咕嚕聲傳來,算是他對妻的應答。
他說不來什么溫存的話語,也做不來什么能讓妻子一下就高興的事,只好悶著頭吸著那根長長的竹筒,煙經過他的嘴巴、鼻孔、兩指之間,燃燒成一種叫做生活的東西。
他們相守在一起,早起日出,晚伴月亮,不知過了多少個春秋,孩子們一個個另立了梧桐樹,他們依舊住在漏雨的老屋中,男的做些木活篾活,女的勤儉持家,他們早已習慣了長久以來形成的生活方式。
突然某天,妻說胸部疼痛,還來不及去醫院,他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去。不到六十的花甲,他痛哭失聲,他說老天爺呀,你睜開眼,別懲罰我們呀,她只是講錯了一句話,你怎么就當真了呢?
送妻上了山,他大病了一場,兒媳女兒悉心地照顧著,他躺在床上,覺得這衣來衣不貼身,飯來飯不爽口。
病好以后,他吃起了輪飯,一個月在三個兒子家輪流吃飯,一家十天。吃飯時,他依然保持著一直的習慣,只要筷子沒到他手里,他可以一直看著別人吃飯。
三個兒媳在一起的時候,總把這個當成笑話來講,某天,不小心就被他聽到了,他長嘆了一聲,老天是要作賤我了呀。
從此,他誰家也不愿意去了,另起爐灶,自己學著做飯吃,稀飯干飯,面條土豆,不管什么,胡亂地填飽肚子,但他不管吃什么,總是要擺上兩只碗,親手遞上筷子,自言自語地說,吃飯吧。
有一次,小兒媳路過門口,聽見他說,老伴呀,我的好日子過到盡頭了,你這一撒手,我樣樣得重頭來呀。你在時,我不問衣食,覺得那是理所當然的享受,你走了,才發現,我虧待你太多了。來,喝口酒吧,你生前,我一口也沒讓你喝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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