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內關外,下雪時的感覺迥然不同。
關內的雪是軟的,關外的雪是硬的。關內的雪,像揉碎了白云飄飄而下;關外的雪,像砸碎了冰渣狂飛亂舞。關內的雪,是妖妖綻放的花瓣;關外的雪,是自然生長的針刺。關內的雪,組成一塊濕濕的毛巾,有幾分調皮地裹在臉上;關外的雪,組成一把鋒利的鋼刀,非常粗暴地刮在臉上,撕出鉆心的疼。
但,關外的雪,表面雖然粗獷而剛硬,卻包含著內斂的豐腴和溫潤。趴在窗戶上張望,雪花在空中飛舞,透著秀美,透著瀟灑,透著沉香——像濃烈的東北高粱酒。當雪花發現你在偷窺時,驀地伸出手掌,調皮地敲敲玻璃,用“啪啪啪”帶有韻律的聲響驅趕“逃票”的觀賞者。
雪,是有感情的!——這句話,經常掛在爹的嘴邊。
第一場瑞雪洋洋灑灑,覆滿了小小的菜園。寒風中,烏青而蕭瑟的茄秧擦上一層雪粉,滋潤出一張張笑臉。白天,雪初融;夜晚,又凍上。這時,用鐵鍬把茄秧連根挖起,根須擇清洗凈,再掰成小段,和干辣椒一起放進大鍋中加水煮,滾開后,舀到盆里泡手或泡腳——這是治療習慣性凍傷最佳的方子。
如果問為什么,爹一定會說,雪,是有感情的。第一場雪凍過的茄秧已經融入了雪的情感,能治病。
當然,能證明雪有感情,爹一定還會提到我的表叔。
表叔年輕時在內蒙古呼倫貝爾當兵,轉業回來后考入了鄉電管站。電管站一共四個人,既管線路和設備維護,又管收電費。表叔進電管站兩年,老站長就退休了,表叔成了站長。
站長手下只有兩個兵,官兒不大,責任不小。全鄉的面積超過200平方公里,丘陵連綿,地廣人稀;春天大風,冬季暴雪。在這種環境下,想保證穩定供電,除了努力,還需要運氣。
前年,表叔榮任站長進入第五個年頭。整個冬天,溫度計上的小紅點兒都慵懶地在零度附近做俯臥撐,更沒有下一場像模像樣的大雪。悠悠間,表叔松了一口氣,已經立春了,這個冬天就這樣平安的過去了,因為冬天翻山越嶺去巡線、去修理是最折磨人,也是最困難的。
但偏偏天公不遂人愿,三月初,氣溫玩了一次蹦極,一躍而下,到了零下二十度。傍晚狂風驟起,然后大雪紛飛。表叔不敢怠慢,留在電管所沒敢回家。
大雪飄飄灑灑,一夜未停。凌晨五點多,電話鈴突然響起來,是季家村的村支書,他的語氣很是著急,說本村凌晨突然停電了。四組村民趙樹文的母親因病臥床吸氧,眼瞅著氧氣瓶的壓力越來越低,但沒有電,制氧機開不起來,人命關天,他希望表叔無論如何想辦法解決。
原本可以打電話叫手下的兩個兵趕去處理,但時間緊急,他倆趕到電管站,說不定天都亮了。表叔放下電話,決定自己去,時間還能快一些。他穿上衣服,蹬上棉靴,戴上狗皮帽子,背上工具包出發。可這會兒,風已經把雪堆在門口,拒絕讓表叔出去。他打開了窗戶,跳出去,清理完門前雪,才打開房門。
積雪接近腿肚子,下面還有冰,表叔推出摩托車,又推了回去。他舉著手電筒,在茫茫的雪霧中挖出一條路,深一腳淺一腳,迤邐前進。
表叔一直走到大雪初停,太陽站在東山上露出半張臉,頑皮地照在他的身上。此時,帽子、衣服上盡是雪,眉毛和胡子上也結滿白霜,打扮出一個東方圣誕老人。表叔長出一口氣,他已經翻過最后一道山梁,變壓器站就在眼前。
表叔走上前,打開鎖,又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撬開柜門,他發現保護跳閘了,試探著推上,咔地一聲馬上又跳了——肯定有短路的地方。
沿著線路向季家村方向找,終于發現一棵樹,樹冠蕭蕭,其中一根粗壯的枝椏,結成一大串冰葫蘆,冰葫蘆壓在線路上導致的短路。表叔慶幸找到問題很順利,連忙爬上樹,把冰葫蘆打下來,處理完返回,再推閘,終于送上電了。
表叔知道,這里離村支書居住的季家村二組大概還有三里路,穿過前面一片樹林,最多半個小時,就能走到季家村二組,他想歇一歇再回電管所。
表叔從山坡上緩緩滑下來,走進樹林。多年的落葉埋在雪下,踩上去,除了嘎吱嘎吱的雪響,還有葉子的尖叫。表叔心里放松,腳步失穩,一個趔趄,滑倒在小小的樹坑里,體力有些透支的他,想站起來,忽然發現左腿抽筋兒了,他暗叫不好。狠命地捶、揉,卻沒有任何緩解,表叔翻滾著離開樹坑,但雪地上的冰冷很快使他的右腿也失去了知覺。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表叔努力地爬起,剛剛跪起來,就又跌倒了。他只得沿著整齊排列的樹線向前方爬。爬了一會兒,他想到了懷里的手機,拿出來,可憐的信號只有忽明忽暗的半格,而且零下二十多度的溫度下,按下數字鍵,屏幕上所有的反應都成了分解慢動作,須臾,又自動關機了。
這時,天空又陰沉起來,雪花蹦蹦跳跳地來了。表叔趁著意識清醒,繼續向前爬……
臨近中午,從縣城開來的班車停靠在車站,有幾個村民下車。班車的噪音剛剛消失,有人聽到遠處傳來微弱的聲音,順著聲音追蹤,終于找到表叔,他機械而僵硬地舉著一根腰帶正在抽打樹干,嘴里嗚咽呼叫著,他的聲音已經沙啞,意識有些模糊了——他在雪地里,至少已經三個小時了。
大家七手八腳把他扛回家,村支書聞訊趕來,那個風雪緊裹的冰坨被放在炕梢。脫下外衣,內衣卻硬邦邦的和皮膚粘在一起,只能用剪刀一點點剪開。一大盆雪放在旁邊,幾個男村民分工協作,開始用雪搓他的身體,搓一會兒,雪融化了,再抓一把雪,十分鐘過去了,二十分鐘過去了……四十分鐘以后,表叔的身體逐漸有了溫度,臉上開始抽搐,大家終于從死神手里把他搶了回來。
表叔是在表嬸進屋的時候睜開眼睛的,他嘴巴動了動,卻沒能夠發出聲音來,表嬸流著淚,把耳朵貼近了,隱隱約約捕捉到幾個詞,莫名其妙地重復道:雪在哭?……
不幸中的萬幸,表叔除了一根手指不太靈活外,沒留下后遺癥。
后來,爹總結說,凍僵你表叔的是寒冷,不是雪;救你表叔的,正是雪。如果用水、用熱水袋、用火炕救他,他至少殘疾,或者早就沒命了。
那年年底,表叔被評為省先進工作者,當他上臺領獎時,讀他事跡的主持人聲音哽咽,坐在電視機前的親友們,沒有一個不哭的。
這時,我忽然注意到屋外,不知何時已經飄起了雪花。打開房門,一陣風拔地而起,打著螺旋威猛地向我襲來,在關門的瞬間,我分明聽到雪花的抽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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