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隆冬,父母帶著三個姐姐和四歲的我下放到華容縣的山區小村。
從長沙到岳陽,我們坐的是逢站必停的慢車,小車站在路邊排著一溜長隊,平均二十分鐘就要停靠一次,顯得既繁瑣又隆U凳藕蠹以誄迪嶗錛紛排停腔懷上奶歟娌桓蟻胂蟆N業暮悶嫘牟歡嗖簧伲魍巴獠歡下庸奶鏌啊⒋遄⑸攪搿⑺粒僑季材碌孟裱瓢汀
全家人中,唯有父親堅信華容是魚米之鄉,相比能夠吃飽肚子這么大的事情,離開城市就不算什么可悲的事情了。“樹挪死,人挪活”,這句俗語,我已耳熟能詳。母親比父親更具備常識和理智,她始終不太相信父親的忽悠(其實父親也是被別人忽悠了),她說:“單看地名,東山公社應該是山區才對,城里主管分配的干部用魚米之鄉誆哄你,一誆一個準,一哄一個靈。”三個姐姐都不太開心,神情郁悶,她們不僅失了學業,而且失了友伴,前往一個陌生的地方扎根,將水仙花移植到山上,情形似乎并不美妙。
下了火車,接著乘船。臘月天,洞庭湖宛如一臺千萬匹馬力的巨型鼓風機,嗚嗚地怒號,狂飆所至,波濤洶涌澎湃,濺落在甲板上的湖水很快就結成了冰,沒幾個乘客敢去上面溜達。棉帽棉鞋棉衣棉褲,這類常規的御寒套裝根本抵抗不了湖上低溫的侵襲。我的牙齒在打群架,身子在篩細糠,父母和姐姐也都凍得臉頰和嘴唇烏青。母親打開一個最大的包袱,取出兩床棉被,全家人擠縮成一團,用被子嚴嚴實實地裹住身體,慢慢悠悠地緩過勁來。
月牙兒在水中沉浮飄蕩,仿佛是一尾隨行的銀色鰱魚。輪船吃水深,速度慢,發動機持續發出沉悶的噪音,敲打著薄如蟬翼的耳膜,令人煩悶不已,唯有輪船靠近碼頭時鳴響幾聲悠長的汽笛,這才稍稍減輕大家的厭倦感。
大姐原本要進廠當工人,卻做了知青,但她從未當眾抱怨過什么。徹骨的寒冷不催眠,她摟緊我,喃喃自語:
“滿船都是風刀子,這是老天爺要殺人的架勢!”
“別說不吉利的話,你又不是一個人單獨受罪!”聽到父親的訓斥,大姐不再吱聲。
這艘輪船并不破爛,其密封性卻比火車差得遠,寒風從四面八方的縫隙穿針引線,織成大網,令人無處可逃。
到了后半夜,輪船突然拋錨,隨后船上起了不小的騷動,一些人走來走去,一些人交頭接耳,父親起身去了前艙,回來后告訴我們,有人半夜里跳湖,船長已通知公安局。
“救人要緊!”母親用急促的語調說道。
“黑古隆冬的,水流激,天氣冷,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下水救人?水性再好也不頂用,激流一沖就是幾十百把米。”父親講了個事實,卻顯得有些冷漠。
“不曉得撒漁網有沒有用?”這是二姐的主意。
“客船跟漁船不同,哪里來的漁網?再說,漁網能管多大面積?主要是洞庭湖的水面太寬了,水流太激了。”旁邊一個中年旅客也加入了討論。
“跳水的人不怕冷嗎?”這個幼稚的問題只有我才會不過腦子貿然脫口。
“他要是怕冷,連艙門都不會去碰。”滿姐白了我一眼。
最終大家的看法趨向一致,絕對有比寒天冷凍更可怕的東西將他逼入絕境,一定是他心里有什么悲苦化解不開,竟連上岸去另尋死法都嫌耽誤事。
派出所來人上船詢問了一番,總算找到了投湖者的行李,行李中有一封遺書,事情就有了眉目,可以了結。
湖上的老北風仍用最大的肺活量在呼嘯,添入這個悚人的插曲,它似乎更加起勁了。輪船鳴響汽笛,重新啟航。我側耳傾聽著風聲,心里默念著“風刀子殺人”之類的話,想象著那位陌生的投湖者在激流中自動放棄掙扎,最終悄然沉沒,脊背上愈覺冰涼。
翌日中午,輪船抵達洪山碼頭,大隊派來兩個干部迎接我們,直到這時候才弄清楚,同船的還有三戶人家和四位知青也是落戶在同一個地方。
父親瞅準空當,詢問來人:“東山公社是不是魚米之鄉?”
“你們安家的地方是山區,魚米少些,紅薯和蠶豆多些。”這位大隊干部人很實誠,沒打半句誑語。大家聽了這話,你看我,我看你,父親的表情最古怪,省城里辦手續的干部許諾的魚米之鄉就像一個五彩肥皂泡,瞬間破滅了,還不如一個大炮竹,能夠弄出震耳欲聾的響聲來。
岸上的寒風耍著狠勁猛刮,勁道十足,絲毫不肯輸給湖上的同行,幾棵大楊樹的枝干都枯萎了,奇怪的是,那些小楊樹非常頑強,即使快被狂風吹折腰桿,所有的葉片已被捋得精光,仍舊是一副堅毅的神色。風刀子這么厲害,居然殺不死它們,凜冬的威嚴或許被我們高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