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很大。雨的聲音,在暗夜里,落在窗篷上,像一大群騎著馬的人急急跑過來。我聽著聽著,仿佛還看見了一群騎馬人裹起的塵煙。
可騎馬的人,我從沒見過,一個都沒有。白馬少年還是少年白馬?皖河邊哪里會有?赤著腳的少年倒是很多。我永遠記得那個赤腳少年,他黑紅著臉龐,背著竹簍,竹簍的口細,脖子細,肚子倒是粗壯。赤腳少年手執竹竿,系有透明的細長絲線,線上有鉤子,鉤子上掛著細小的蚯蚓。赤腳少年把竹竿往皖河里輕巧巧地甩去。靜等一會兒,竹竿輕巧巧地動了一下,少年迅疾地拉起竿子,一道銀光瞬間從皖河面上閃過,一條白亮的小魚掛在鉤子上。少年將它輕巧巧地摘下,再輕巧巧地扔進了背后的竹簍里。是啊,輕巧巧地。我記得那個輕巧巧的少年。他的眼睛,閃著亮的光,如皖河的水。我羞于面對。迅速逃離。——我聽到少年在我的身后,喊我的小名。可我往離皖河相反的方向跑開。少年沒有再喊,雨越下越大,我跑得越來越快,離皖河越來越遠。此后,我們再也沒有相見。再也沒有。
好大的雨啊。我想起我少年時的皖河。這么大的雨點兒一下一下砸下去,砸動了河底的沙,沙再下面還有泥。泥與沙,安靜相守。可這些雨,改變了它們的格局。一顆一顆重重的雨點兒砸下來,沙覺得痛了,受不住,往泥里面躲。泥不喜歡沙這樣的靠近,這帶著一股親昵,曖昧,還有一股子交付的意味,泥不喜歡這樣。泥甘心如往常一般,各自為界,兩不相欠。于是,泥一點點避讓。可最終,還是長長嘆息一聲,翻過身子,把沙擁進了懷。皖河的水,在沙與泥的糾纏、撕扯、抵抗中變得渾黃起來。皖河的兩岸,讓渾黃的水漾著,草皮,沙土,一寸一寸掉落進了皖河里,被水流的腳步快速地帶到下游去了。
雨還不想停。這是雨的季節。唯有在這個季節,雨才可以放縱自己。雨毫無顧忌,下得狂亂不羈。鄉親們在懊惱,皖河的兩岸,沙地上全是作物。花生,黃豆,芝麻,沒有哪種植物需要雨下得這么殷勤。那些植物們先是花一朵朵地讓雨沖掉落下來,接著枝桿也歪斜了,再后來全部倒伏在地上。
皖河終于盛不下這些雨了,如果說先前是得意了一陣自己的豐滿,那么,現在是惶恐了。惶恐的皖河,自己也負不了責。于是,任由水溢過兩岸的壩坡,漫過那些青綠的開著花的植物,淹過它們倒伏的身體,再刷松它們的根須,最后,又裹挾著這些失去了生命的作物,混入濁流中。這時候的皖河,連自己都管不住了,只得一股腦兒將那些作物丟到下游去了。
皖河是滿的,池塘是滿的,溝渠都是滿的,坑窩里也是滿的,唯有家里的水缸是空的。婦人們誰也懶得理會水缸。這么多的雨水,桶、盆,放在屋檐下,很快就滿了。婦人們在埋怨。那些花生,黃豆綠豆,芝麻玉米,全是經她們的手,一粒一粒點進沙地的坑窩里。可是現在,它們全被沖走了。水還在一點點漲。皖河的水,忽然像長了腳,長了很多的腳,會爬。婦人們看著這些渾黃的水一寸寸地爬過來,爬過了沙地,爬過了菜園子,爬到后院來了。眼看著快要爬到后門的路檻上了。婦人們急了,帶著哭腔,召喚過來野泥猴一樣的孩伢們,攏到一堆。安頓好了孩伢,婦人們的心也安落下來。接著得安頓糧食,安頓牲畜,還有柴草。雞鴨們撲愣愣地飛,可哪兒都是雨水,連草架上都是濕的,根本不好落腳。一個個哆嗦著,縮著頭,勾著身子,窩在灶口。豬也受到了驚嚇。一下一下拱著圈里的墻腳。終于有的豬在雷聲中跑出了欄門,在雨水里辨不明方向的笨豬居然往河里跑,很快就被皖河的水卷下去。豬身子那么重,在河水里費力地滾了幾滾,嗆了幾大口水,居然安心地任由水帶著往下游去了。下游,專門有人候在那兒,操著長柄的叉,撈起新淹死的豬。這樣的豬盡管死了,可殺下去的時候,心肝肚肺都是熱的。
那些岸邊的投機者們,撈到這樣嗆死的豬,掏出熱的肚臟,像發了大財一樣興奮。可這邊,上游,丟掉豬的婦人,心全涼了。男人在罵她,惡惡的言語,養了一年多,吃掉多少糠食,豬秧子花掉一擔稻種……男人邊罵,邊舞動著拳頭,快要砸到婦人面龐的時候,又縮回了手,換了更凜冽的惡語:這個沒用的婦人,卻放掉了豬,你比豬還要蠢笨。婦人哭,流著淚,心比男人更痛。婦人不敢哭大聲,任由男人罵著,即便是拳頭揮到臉上,婦人也只得忍,哽住淚,喉嚨里發疼,恨不得也讓皖河的水裹走自己。可是不能,豬丟了,可還有很多孩伢呢。婦人帶著愧疚之心,只想雨能停住,盼著太陽出來,她要去鎮上做小工,去做泥水工,泥水工的工錢最多,以盡可能地挽回丟豬的損失。
可是雨還是不停。雨還沒有落痛快。
皖河兩岸的人們,他們站在屋子里,或是剛下渡船,也或是披著蓑衣在田畈上,望著一寸寸爬上來的渾水,又望望天,嘆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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