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雙江河
四月中旬,我從工作地羚城來到洮河上游的某處渡口。那里,常年泊著一條木船,用來運載兩岸的渡客過往。一條手腕粗細的鋼絲繩橫穿洮河兩岸,木船則通過一個滑輪,連在鋼絲繩上。船板上站著幾個老鄉,膚色黝黑,眼睛也黑得發亮。我們抓住鋼絲繩,腳蹬船舷盡力后扯,那渡船便從一頭沉重地移開,在深青色的河面上滑行,逐漸向另一頭靠近。終于,靠了岸。
離開渡口向北深入,是一道游蛇般的山溝,只我一人慢慢地走。其時陪伴我的,除了慵懶的山峰、安靜的樹木和間或驚飛的群鳥外,就是一條一會沉默一會憤怒的小河了。
河名雙江河,聽起來很大氣,有點唬人的味道,其實只是楊莊的人才這么叫。在這條河上游的新城鎮,被人稱為護城河。在李莊和紅崖兩村,則被稱為紅崖河。在張旗,又叫小龍河。在楊莊的上個村子朱旗,連名字也沒有,只叫河。也許正是因為從朱旗流下來時沒有名字,楊莊人的某個祖先就有點著急,一定要起個名字。想了半天,想起村莊北頭喇嘛崖下的一大股清澈泉水也匯入了這條河,于是手一揮,大大咧咧地說:“就叫雙江河吧!”旁邊的晚輩不明白,細問,祖先又說:“只要是河是泉,都有神在守護著。有神,河就有成為江的可能。有兩條江在這里匯合,合起來的河,不叫雙江河,還叫啥呢?!”晚輩恍然大悟,都覺得這名字好,于是就一代一代傳了下來。
河是從新城西北方向的一個叫朵山的神山下流出來的,起初細細一條,清亮透明,經過好幾個村莊后,加入了其他的雪山融水、林中溪水、石中泉水,漸漸變得浩大,水色也變得渾濁。到了楊莊,若是在夏秋兩季,坐在房子里,也能聽到河水的嘩嘩聲。
這條河經過楊莊,再往南流,經過了一個村落,又失了名,也叫河。在一個名叫新堡的地方,更名改姓了,叫洮河,因為這條被兩條龍管著的河,匆匆地匯入洮河了。
在距離楊莊一百公里外的羚城生活的我,因為對家鄉難以割舍的情愫,隔上三四年,總要回去一趟。這種落葉要歸根的想法,是骨子里的,也是血液里的,它動不動就出來,擾得人坐臥不寧。只要像還愿一樣去一回,那種飄泊在外的心,才能安靜下來。
2、楊 莊
雙江河的兩岸,生長著楊樹、柳樹、灌木和各種野花。河右側是東山,梯田從河邊一層一層疊加了上去,梯田和梯田之間,則生長著低矮的灌木和綠了又黃黃了又綠的雜草。河左側是一帶或稠密或稀疏的楊樹林,沿著河岸,像綠色隊伍一樣上去了,竟然看不到尾。最能使雙江河安靜下來的,就是這楊樹了。這楊樹是白楊,高高大大的,枝葉異常繁茂。樹多的地方,自然形成了白楊林,不僅是飛禽走獸的樂園,更是孩子們的仙境。
白楊林遮蔽掩映著的,是楊莊,我的家鄉!
楊莊身后的山,叫西山,雄偉而陡峭。西山腳下,是灌木林。往上,是森林。再往上,樹木越來越稀少。山頂,是裸露的白色巖石,遠遠看去,像積著一層薄雪。人和牛羊很少去那里,聽大人們說,能去那里的,都是些奇異的物種。
楊莊北面的山,也高,也大。山的左右兩側,是兩條溝,都逶迤地遠去了。南面,是一座西南橫向的高山,山下的路,就是我每次回家的必經之路。
楊莊之所以叫楊莊,是因為這村莊里住著的大多都是楊姓子民,據說是某個過去年代的土司的百姓。后來,楊土司不管這片地方了,一個姓昝的土司接了過來,于是昝土司的百姓也就陸續遷來了,主要是侯、張兩姓的藏人。再后來,從新城一帶,又遷來了楊、李、王三姓的漢人。這樣,楊莊由起初的十來戶,擴大到三十來戶,但名字始終沒變,還是叫楊莊。
也不知是哪個時代的哪一天,有一高僧路過楊莊,住了一晚。黃昏時曾上到莊子對面的東山,下來后嘖嘖贊嘆,說這村莊不一般,是蓮花的花蕊呢。為啥?高僧說,楊莊的四面,瞧!那南山腳下,北山兩麓,東山梁上,西山腰里,有五座更小的村莊,如五朵蓮花的花瓣獨自綻放。這楊莊就處在五朵花瓣的中間,不是花蕊是什么?再看這片土地,經幡飄飄,白塔耀目,河流念經,百獸拜佛,看來是個吉祥之地,將來會出很多人才的。高僧這么一說,也就走了,楊莊人從此歡喜起來,期盼著人才如雨后春筍,然而期盼了多少年,還是沒出現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人物來。
楊莊的小孩子們也學高僧,吃罷晚飯就跑出家門,爬上東山,看到麥地睡去,月亮出來。大家都發現這村子顯得小,房屋都是土木結構的平房,像一堆火柴盒,有規律地擺在西山腳下。夜里,當麥地熟睡之際,楊莊就顯得格外安靜,因而也格外溫暖,偶爾出現隱隱約約的喧鬧聲,狗就會吠叫,誦經聲就會響起,那稠密的黑夜,則顯得更深了。有時會有一個傳說中的叫飛碟的神秘東西,從遠方亮亮地飄移過來,把小村巡視一遍,又悄無聲息地遠去了。
3、農活中的親人們
楊莊人的生計,以農業為主。常種的農作物是小麥、青稞、大豆、豌豆、洋芋和油菜。很長一段時間,青稞曾是楊莊最主要的農作物,可以做成糌粑和麥索吃。而草,則是喂牛喂馬的好飼料。
清明過后,該種田了。那時候,因年齡小,母親把總我一人留在家里,算是看守門戶。她帶著我的兩個姐姐,上山去了。我獨自一人在房頂上坐著,日光照在頭上,熱熱地,像佛祖的大手在撫摸。我看到牛羊撒在東山頂上,牧人縮在羊群里,看不見身影,也許因為寂寞的原因,他動不動就唱幾句花兒:
陽山葡萄陰山杏兒,杏兒把葡萄望著呢。
心想和你成一對,白天黑夜想著呢。
有心問你難開口,一對門牙擋著呢。
東山上的梯田,從高處層層疊疊地堆下來,一直堆到雙江河畔。我仔細地辨認著自家的土地,看到母親和姐姐們在地里干活。一個中午的時間過去了,一個下午的時間過去了,她們始終不直起腰,也不吃飯喝水,似乎被種在了地里。
我從房頂上下來,煮了一鍋洋芋。鍋里已經冒出了熟悉的香味,但母親和姐姐們還沒回來。我給豬喂了食,把雞趕到房梁上,解掉了圍在鍋邊的毛繩,母親和姐姐們還是沒回來。我又上到房頂,往田野里眺望。不知何時,太陽已經下山了,天地間漸漸暗下來。地里,婦女們的身影已經動了,有的開始下山。她們的身影是疲倦的,但卻有著一種可以看見的幸福感,松懈的,懶散的,牧歌小調式的。這些比喻都是我高中畢業后才學會的。當時,我只覺得她們是艱辛的,也是無奈的。
突然聽到大門被碰撞的聲音,下來一看,卻是牛羊回來了。我把牛趕進牛圈,扣上門;把羊趕進羊圈,也扣上門。這時候,母親和姐姐們終于進了門,她們放下農具,拍掉身上的塵土,坐在院子里的臺階上,歇著。正是傍晚時分,她們的面孔朦朦朧朧的,看不清任何表情。我把洋芋盛在盤子里,又拿了些饃饃,擱在她們身邊。她們安靜地坐著,不吃飯,也不說話。我也陪著她們,不吃飯,也不說話。
我很擔心,擔心她們身體里的什么東西,會被田地里的那些農活給慢慢累死。
九月秋收的時候,某天天晴,母親會帶領我們,把山地里的青稞束子一捆一捆地背到大場里,準備打碾,連枷和碌碌都搬到了場邊,牛也從山上牽了回來。我們把青稞均勻地攤開,攤成了一個巨大的圓。那些被刈割的青稞,很像電影中演的那些戰爭年代里受虜的百姓,整齊地橫倒在陽光下,蒸騰著淡淡的熱氣,不一會兒,就從地面上蓬松地鼓脹起來。然后就是打碾脫粒,揚場去麩,裝糧入倉。但是,有時候,西北方向的山頂,會聚集起大片的烏云,接著就會噼里啪啦地下起暴雨。這時候,我們都手足無措,眼睜睜地看著剛攤開的青稞被暴雨淋濕,留下一堆干不完的農活。
這樣的事經歷的多了,母親就學會了一點:打碾,要做最好的準備。
后來,母親就不僅僅在打碾這事上做最好的準備了。她總是違背父親的想法,在兒女們的婚姻上想做最好的準備。母親堅決反對她的大女兒愛上一個貨郎,也反對把二女兒嫁給同村的后生,為了這些事,她甚至和父親翻了臉。她張羅了三四年,終于把女兒們都交給了好人家。我們明白,她深愛著我們,我們的幸福就是她的幸福。
我結婚的那年,母親早就過世了。只我的婚姻,她無法安排,這是她的遺憾,更是我的遺憾。我帶著妻子去看望母親,在墳地里,妻子陪著我毫無準備地哭了一場。
4、我的雙親
五十年前的卓尼縣城,一個姑娘在集市擁擠的人群里,顯露出她的小鹿般的脾性:靈巧,機敏,好動,以至于使一個剛從師范學校畢業的年青人,感受到了一陣幸福的疼痛。
那是愛情的力量!
那個姑娘,就是我的母親。而那個年青人,后來就娶了我的母親。那時候,母親是多么美麗,她的腰帶上的銀盤叮當作響,碩大的耳環泛著金光。也許正是因為母親所特有的藏族女孩的魅力,才吸引了那個漢族知識分子——我的父親。他們開始了甜蜜的愛情,隨后就有了新的房子,和深冬熱鬧紅火的婚事。像童話里寫的那樣,他們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生養了大姐、二姐、我和小妹。
我十二歲那年,父母第一次狠狠地吵了一架。后來,母親低著頭,在房間里來回走動,她的腳步是那么輕,輕得讓我感覺不到生命的重量。而倔強的父親,收拾好了他的行李,這個矮個子的讀書人,一聲不吭地離開家鄉,到他工作的地方去了。
我十五歲那年,母親帶我到南山上的松樹林里去。在那里,可以撿拾做飯的燒柴,也可以摘折孩子們愛吃的蕨菜和野果。林中霧氣彌漫,鳥鳴之后,山野顯得更靜。母親撿拾了一大捆燒柴,我摘折了一背簍蕨菜。一棵松樹下面,我的四十多歲的母親,坐在半截樹樁上休息。北國的深秋,使白樺的葉子趨向金黃,使草籽飽滿地垂向地面,使母親的臉上浮起一層淡淡的灰黃。她看上去是那么陌生,困惑,仿佛坐在遙遠的古代。我守在母親的身旁,把采自森林里的蕨菜整齊地裝進背篼里。我聽見我們所處的這座高山,在余暉里漸漸熱鬧起來。
后來的后來,母親就離開了這個世界。她把她的無奈,化成了苦水,深埋在兒女的記憶里。把她的痛苦,化成了父親生命中余下的歲月,讓這個像她一樣倔強的老頭,始終無法揮去心頭永遠的憂傷。好多年了,父親在夜里翻身,伸腿,說夢話,然后又沉沉睡去,卻始終無法擺脫母親生前的那種哀怨。
現在,當干完了一周的工作,在周末閑暇的時侯,我還是徒步上了山。在一個叫羚城的異地,也像母親當年那樣,靜靜地坐在某個樹樁上,坐著自己的憂傷,坐成一截少言寡語的流淚的樹樁。
使我哭泣的,不僅僅是往事里的母親,還有目前還健在的父親。
父親,算是楊莊的人物:他是莊村里的第一個干部。那時他在縣教育局工作,常年住著公家破舊的房子。白天,他熱情工作。夜里,燒暖了他的鐵皮爐。爐子上的銅壺,在暗室里噴著百姓生活中的熱氣。他睡在單人床上,身邊總是放著一本黃皮書。那書在他的呼吸聲里,漸漸浸淫了人間的氣息。那不是趙樹理的鄉村小說,也不是郭沫若的舊詩集。那書上,只講與民族教育有關的國家大事。
聽說在他生活的縣城里,街道上車水馬龍,商店里琳瑯滿目。高高的柜臺后,一臉豪氣的售貨員噼噼啪啪打著算盤,她的身后,布料、鹽巴、火柴等貨物堆成了小山。醫院里,大夫和護士穿著白大褂,像極了傳說中的仙人。糧站里,儲藏著一代又一代可以做出雪白的饅頭的麥子。甚至那南山上的樹木,也是高大濃密的,密林深處百鳥啾啾,公然繁殖。洮河里有白魚出沒,水面上時時騰起如云似霧的云翳。我們一直膜拜的東山上的那座寺院,聽父親說是莊嚴肅穆的,在陽光下閃耀著金光。夜幕降臨后,會有佛燈突破黑暗,顯出神界的祥和又神秘的瑞氣。
那時,父親習慣了長途跋涉。他喜歡走四十里的山路,回到楊莊,這個人們說有神靈棲居的村子。在鄉村的葷笑話里,男人剛回到家,會給孩子們撒一把糖果,說:玩去吧!只把他和他的女人留在屋里。和葷笑話里講的不一樣,我的父親從縣城回來,母親會泡上一杯濃茶,叫大姐端給父親,解乏氣。我們姊妹們,圍繞在父母身邊,嘰嘰喳喳了好半天,終于安靜下來。但仍不愿離開,歪著頭聽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他們閑扯的樣子,不像是夫妻,倒像是兄妹。晚飯后,我們還會側耳傾聽父親講那神奇縣城里的故事。直到村莊里的煤油燈逐一熄滅,直到月亮不再朗照我們的院子。甚至在睡夢中,也能聽到父母在隔壁低聲交談,說起我們,說起和我們有關的荒唐的往事。
第二天一大早,母親清掃著院落,父親在隔壁房間大聲咳嗽。我們明白父親咳嗽的意思,就都起了床,挑水的去挑水,割草的去割草,上學的去上學,放牛的,看了看天,取出了雨衣。中午回來就會發現,家里多出幾個客人。父親陪著客人聊天,母親在灶房里做飯,被煙火熏得流出了眼淚。晚上,我們給牛羊添了草,把豬轟進圈里,雞也上了架,客人們這才準備回去。因為喝了酒,他們的話就格外的多,拉拉扯扯鑼碌摹V壞轎頤墻朊蝸紓醬宓囊雇聿漚ソグ簿蠶呂礎
第三天早上,等我們醒過來,父親早就走了。母親一個人清掃著院落,我們像往常一樣,走出家門各干其事。
5、某個舅爺
在父親的一生中,除了孝父敬母、生兒育女、愛鄉親鄰外,他沒做出其他偉大的事。然而有人說,作為一個讀書人,吃上公家飯,還能養家糊口,這就夠了!
這樣評價父親的,是我的一個遠方來的舅爺。
對生活在鄉村的我們來說,舅爺,就是一個溫暖的字眼。但那個舅爺,卻給我們兄妹們帶來了恐懼和驚慌。那一次,他騎匹高大的棗紅色的馬來了。我爺爺和他盤腿坐在炕上,喝酒。他大聲劃拳,大口喝酒,大聲地責罵我爺爺。我父親從縣城返回,剛一踏進房子,就被這個舅爺灌了三杯酒,弄得父親面紅耳赤的,像做了虧心事。
這個舅爺長得比父親還年輕,在我爺爺上廁所的間隙,他評價父親說:“你能孝敬父母,是好事!能生下這么多娃娃,也是好事!能在村子里有身份有地位,更是好事!作為一個讀書人,能吃上公家飯,這就夠了!但你見了我,一口一個舅舅,就不是好事!”他拉住我父親,要稱兄道弟。父親只好舉杯道歉,一個勁地自飲,仿佛輩分是個很可怕的東西,不能侵犯,也不能被侵犯。侵犯了,或者被侵犯了,就只能自己懲罰自己。我們兄妹們躲在窗戶外,靜聽著房內的一舉一動。我忍不住好奇心,往屋里偷看。這個舉動,被這個舅爺發現了,像變戲法那樣,他從腰里抽出一把刀子,有力地插到炕桌上。父親吃了一驚,上完廁所回來的爺爺也吃了一驚。伏在窗外的我們一哄而散,在驚慌中躲進房后的山林。
這個舅爺上到房頂,用目光搜索著我們,用語言搜索著我們。我們屏住呼吸,藏在樹后。相隔了二三百米,我的四歲的妹妹還是由于驚慌而大哭起來。這哭聲,擊退了這個舅爺,他終于踩著梯子,一層一層下去了,再也沒有出現。
多年之后,爺爺早就離開了人世。我們只好問父親:這個舅爺是誰?父親想不起來,他說,在七十年代,你們的舅爺有好多個,我不知道你們問的是誰。我們只好把這個舅爺在記憶里封鎖起來,以便我們當著孩子的面喝酒之時,不讓他輕易地跑出來,把我們的孩子驅進山林,不讓他給我們的孩子留下一段抹不去的陰影。
6、妹 妹
說起妹妹,一些記憶總是無法抹去的。當我梳理與妹妹有關的記憶的時候,總覺得們兄妹倆,是在相依相守的過程中長大的。
比如說有一個陰天,母親和姐姐們去鄉上磨面,只留下我和妹妹兩人守在家里。她們離開后,老天開始下雨。那雨水和前年一樣多,和去年一樣多。從房檐上一點一滴地滴下來,滴下來,在我們的心里,慢慢地積蓄起來,形成了看不見卻能感受得到的湖泊。爐盤上,那盛滿水的黃銅茶壺,把火的能量都吸收了。仿佛過了好多年,水突然開始沸騰,發出吱吱吱的聲音,像一個貧窮人家的嬰孩,被噩夢驚醒過來,尖聲驚叫。
我們都走到院子里,側耳靜聽親人有沒有回來。雨停了,偌大的院子里只我們兩人,靜靜地,默默地,傻傻地等著。妹妹把發辮松開,又編上,編上,又松開。我看著妹妹,想起她已經快長成個少女了,呆癡了好一會。忽然又清醒過來,趕緊回到屋里,往爐子里又添了幾根新柴。
再比如說我倆同去泉里挑水的事吧。那時大姐和二姐都出嫁了。妹妹仍在新堡鄉九年制學校上初一,而我,則跟著父親在縣城里上高二。暑假到了,我就回到家,陪著母親和妹子,也休閑,也干活。在雙江河畔的一眼清泉里,我和妹子把水里的月亮撈起來,用水桶挑回去。我已經十七歲了,妹子十三歲了,但我們還像兩個永遠也長不大的孩子,喜歡在月亮下挑水,喜歡把泉水一瓢一瓢舀進桶里的那種感覺,似乎只有這樣,流逝的時光才會一點一點地回來。一路上,到處是野花淡淡的清香,萬物騷動不安,我們身披薄薄的白光,像披著一件紗衣。我們把水倒進缸里,月亮就消失了,我們都懷疑它已經化成了水,在水里游弋。我們站在院子里,那遙遠時代的月亮又出現了,像豬尿泡那樣懸浮在山頂,我們只要騎上它就能夠遠離塵世。這時候,杜鵑會叫起來,高一聲低一聲,深一聲淺一聲,仿佛在召喚走失的魂魄,又仿佛在喚醒記憶的種子。
但妹子上初三的那年,因為有太多的農事要做,母親一人又承擔不了,于是,她就輟學了。那年,我剛剛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也是在暑假,妹子向我祝賀,但我知道她的痛苦她的無奈,是不能輕易就能說出來的。
若干年后,已經有了工作的妹子給我說,輟學的那年初秋,她的心情糟糕透了。不讀書,就意味著離開了陽關大道,走上獨木橋了。橋頭,等待她的,是無休無止的勞作的日子,是暗淡的無望的生活。午飯過后,她心灰意冷地去了雙江河畔,想安靜地想象個人的事。秋天到了,野菊開了,綿綿秋雨過后,雙江河水暴漲,溢出了河床。西風緩緩地低吹,麥地里一片金黃,大豆的稈葉也慢慢發黑。牛羊和馬匹也來到河邊,看到水面的倒影,不像她那樣低著頭嘆息,只把水面弄亂就走了。她在河邊逗留一陣,在水面上仔細地審視自己,不明白自己為啥也是這樣的苦命。河面上少女的倒影,仿佛是和自己不相干的別人,那么孤單,那么陌生。她只好在河邊發呆,偶爾順手揪片白楊的金色葉子,含在嘴里,吹出單調的聲音。忽然從村莊北面的寺院里傳來一陣海螺聲,嗚嗚嗚的,不清亮,也不透明,卻使天地更加肅穆了,確實像個秋天到來的樣子。而河面上,早就安靜了,水里的天空,也飄著白云,飄著鳥兒的身影,一段激越,一段舒緩,她覺得這就像楊莊女人共同的命運,彎彎曲曲地流著,流著,往人生的下游去了。
7、做裁縫的女孩
妹妹心中的苦澀,使我想起一個做裁縫的女孩來。
我上高三那年,因為學習成績不太理想,母親斷定我不會考上大學,就做出了找尋兒媳的打算。母親喜歡的那個女孩,住在洮河邊那個名叫木耳的小鎮上,開了個裁縫店。我放假回家的時候,有時會看到一兩個男孩在她店里閑坐,聊天,嘻嘻哈哈的。有時只看到她一人,停了手中的活,朝著窗外發呆。母親一直渴望她能做自己的兒媳,她叫妹妹給我寫信。妹妹喜歡惡作劇,把母親的意思表達清楚后,總是用竹筆蘸些墨水,畫出藍色的天空,碧色的河流,和青蔥的森林。森林旁,孤然靜臥著一座新興的小鎮。小鎮里,一根木桿挑起一面綠色小旗,旗上寫著三個黃色隸體漢字:裁縫店。
但我不喜歡那個女孩,她在店里嘻嘻哈哈或傻傻發呆的模樣,都讓人覺得很不舒服。所以當母親托人帶我到女孩家相親的時候,我還是沒有踏入她的家門,只讓媒人一人去試探究竟。媒人后來對母親說:“你那兒子,躲到小鎮旁那條河邊去了。我找到他時,他就像個傻少爺,在數那河底的狗魚呢!”
我才不愿意娶一個在房子里傻傻發呆的女孩做老婆呢!
女裁縫最終還是嫁給了別人。新婚那天,她提著裙子從樓梯上一步一步小心地走下來,恰好遇到因剛剛考上大學而意氣奮發的我。她看了我一眼,就把臉藏在了伴娘的身后。幾年后見到了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原以為又豐滿又滋潤,卻是黃皮寡瘦的。她沒認出我,挑著兩桶水忽閃忽閃地走遠了。那瘦瘦的背影,讓人心酸。巧合的是,那個瘦高的皮膚黝黑的小眼睛的伴娘,最終卻做了我堂弟的媳婦。
母親生前說,這件事,像一條蛇,一直躲在黑暗潮濕的地方,它動不動就會跑出來,讓人傷心呢!又說,你們念書的人,大多都是陳世美!
我爭辯說:“那時我還沒考上大學,不算陳世美!”
母親死后,我很是內疚當時的決定。我總是記起那個女裁縫,記得她面朝窗戶發呆的模樣。那一年她十五歲,下午的陽光黃黃地照著木耳小鎮的土街,照著屋頂上翻飛的經幡,照著女孩青春卻木然的臉龐。
8、不聽話的阿珍
像妹妹和女裁縫這樣的被命運牽著走的女子,在楊莊還有,比如那個不聽話的阿珍。
阿珍姓張,是楊莊上一個獵戶的女兒,長得出奇的心疼。但她調皮,從小就有自個的主意,不愿聽父母的話。讀小學的時候,遇到朱旗村的一個男孩,她覺得他就是她一生的伴侶。后來,她出落成美麗的少女了,有一天,她出門挑水,剛到村口,遇到在媒人的陪伴下來提親的男孩。男孩沒進她的家門就走了,據說,是因為她擔著空桶出現在她家的巷道里的緣故。
吃飯時她總是把筷子捏得很遠,大人們說,這樣拿筷子的女孩總會被嫁到遙遠的地方去。十七歲那年,她的父親真的把她嫁往一個說話無法聽懂的異地。因為羞怯,她沒把這事告訴那個男孩。因為怨恨,她愿意把男孩蒙在鼓里。
她沒聽大人的不可騎狗的話,騎了她家的四眼黑狗,所以她出嫁的那天,下起了大雪,遮蔽了鄉村通往外界的道路。但她還是跟著兩個陌生的男人離開了。因為痛苦,她想嚎啕大哭。因為堅強,她又把淚水咽進肚里。
她沒聽大人的告誡,常用手指指點爬上山巔的月亮,長大后在和丈夫的廝打過程中,被折斷了右手的食指。她教育她的兒子:千萬不要用手指點月亮,否則你的手指會長成我的這個樣子。
她的兒子跟她一樣,也不聽大人的話,在山里折摘蒲公英,手心手背都沾滿了白色的汁液。幾月后,他的左手背上長滿了瘊子。那些瘊子越長越大,被鄉村醫生給割掉了。因為傷口發炎,只好在縣醫院里截掉了左手。從此,他成了沒有左手的孩子。
幾年后,她沒聽別人的勸告,去看望一個來自故鄉的男人,結果被公婆辱罵,被丈夫毆打。她在那遙遠的地方聲名狼藉,覺得活著真沒啥意思,就吃了藥,結果真被鬼魂勾去了靈魂,從此住進墳墓里。她的丈夫傷心了半年,又傷心地娶了個小時候騎過狗的女孩。
她死后,那個曾看望過她的男人,去了埋葬她的地方。在墓地里,他嚎啕大哭,這讓人們覺得這世界失去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
這或許就是大多數楊莊女人的命運。她們剛嫁過去,或剛娶進來,都新鮮如桃,渾身散發著香氣。生過孩子后,就舊了,舊得厲害,失去了往日的光澤,在田野里,在路口,在節日里,都顯得疲憊,仿佛被油污浸透的抹布。但她們還在給家人擋風遮雨,不會像大橋那樣突然垮塌,也不會像空氣那樣突然消失。她們一邊喂養著兒女,一邊忍受著男人們的呵斥和背叛。后來,又舊舊地站在村口,目送兒女離開家門,走向更遠的地方。
9、張三套和侯先生
而楊莊的男人,經歷不同,命運也各不相同。
楊莊雖然村落不大,人口不多,但也出了一些所謂的人物,比如神算子阿克楊,堪輿的李陰陽,寫詩的觀音代,制作唐卡的畫家楊,教書的侯先生,打獵的張三套,還有臟腑客喇嘛代,盜木的排子客……正是這些人物,成為楊莊人最頭疼卻又最離不開的人。
先說說獵人張三套吧。張三套就是阿珍的父親,聽說曾有過一個女人,病死了。阿珍遠嫁后,他從此不再娶,喜歡一個人過。張三套這名字的由來,聽說是那些野豬啦野雞啦野兔子啦,總是逃不過這男人設置的三個圈套。三處圈套過后,總有一處成為它們的喪命之所。
經過春天、夏天、秋天之后,楊莊附近的土地就變得遲鈍了,毫無生機地橫陳在鉛灰色的天幕下,顯得笨拙,沉重,死氣沉沉的。這時候,張三套喜歡帶著他制作的油絲繩出去。在叢林,在高山,在雪野,在河洲,仿佛就是土地的守護神。他最后總會帶些野兔和野雞回到家里,剝了皮,掏了五臟,煮著吃。煮肉的時候,他不喜歡別人來分食,總是把門頂得緊緊的。總有聽門的人回來說,這張三套喜歡自言自語,他時常對墻壁、門窗和身下的狗皮褥子說話,感覺很孤單的樣子。
但我們小孩子們總覺得他不是那么孤單的,想想吧,在雪天,他是個正兒八經的獵人,巡視在楊莊附近的山梁上。積雪像剛剪下來的羊毛,松松地堆在西山。山頂的箭桿上纏著經幡,在風中呼啦啦地勁吹。灌木叢低伏著身軀,北風掠過灌木,能聽到永久的噓噓聲。這時候,巡視著楊莊的疆域的張三套,會停下來舔食一捧積雪,然后安靜地佇立著,就像一個山野的帝王。
教書的侯先生,祖上是昝土司的百姓。但他不那么喜歡藏文化,對漢文化倒情有獨鐘。實際上,在楊莊,雖然有的是藏族人,但大家都不說藏語。不是不想說,是不會說。不知在哪個年代,曾經說著藏語的先人們,認識了許多漢人,學會了漢語。和漢人交流的時間長了,慢慢地就不說藏語了。不說不說,就把藏語給忘了。看樣子凡是工具類的東西,若很長時間不用,就容易被忘記。若要重新拾起來,又是很有難度的。這真是沒有辦法的事!侯先生是昝土司的百姓,從別處遷到楊莊時,也不會說藏語。他最喜歡讀的有漢字的那種書,有叫《三字經》的,有叫《三國演義》的,也有叫《聊齋志異》的。尤其有幾本厚厚的《史記》,平時藏在箱子里,閑暇時就取出一本,把手仔細地洗凈,慢慢地擦干,慢慢地翻看。
他把那《史記》看得多了,竟入了魔,認為楊莊肯定存在著可以載入史志的人。他準備寫一本《楊莊村志》,想給那些村長、喇嘛、陰陽、樵夫、船夫、畫家、詩人、木匠、獵戶們弄個本紀、世家、列傳什么的,還說群體事件可以寫成表,故事的邊角廢料能整成書。我們聽得稀里糊涂,不知道是該表示贊同還是該表示反對。因為他的《楊莊村志》,有緣的人見過幾沓,卻一直沒成書。聽說他還在寫,斷斷續續的,似乎永遠也寫不完。
除了寫《楊莊村志》,年關之際,他還喜歡給村里人家寫對聯,編些與村莊命運有關的句子,上聯:“種麥種豆種洋芋,山里人家家有余糧”,下聯:“養牛養羊養孩子,尕楊莊戶戶奔小康”,橫批:“小康之路”。鄉親們歡喜地來了,捧著筆墨紙硯,展開大紅的紙張,看他龍飛鳳舞地揮毫潑墨,都傻著一張臉,露出對漢文化格外敬畏的表情。待紙上的墨干了,才小心地疊起來,揣在懷里,歡喜地去了。
無論是寫《楊莊村志》,還是寫對聯,在侯先生的身上,我看到了藏文化在楊莊的沒落,也看到了漢文化的興盛。漢文化對藏族人的影響,顯然是慢節奏的,但很有穿透力,隱藏著大的力量。這種力量,改變著楊莊的藏族人的命運,也改變著楊莊上藏族這一族群的文化發展道路。只要看看那些在年關上既掛經幡又貼對聯的藏族人家,就能感受到這種文化的變異,也像雙江河水一樣,在固執地往前奔流,似乎沒有反思的時候。
這種文化變異,似乎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10、觀音代和喇嘛代
觀音代與眾不同。觀音代這名字有點來歷。觀音代的爺爺是貧下中農,解放后在莊里很有威信。有威信的人,老天爺總是喜歡把他們的生活重新安排安排。給觀音代家的安排,就是三代單傳。這不,他的爺爺只生了他爸爸,他爸爸只生了他。只生下他也好,卻從小體弱多病,總在夜里大聲啼哭,丟了魂似的。他爺爺只好領他去見卓尼某寺的高僧,高僧抬起眼皮只瞥了一眼躲在大人身后瑟瑟發抖的小孩,就說:“去代給觀世音菩薩吧!”
觀音代是楊莊唯一一個詩人,但莊里人不知道詩人究竟是拿來干啥用的。
聽說在歷史上,楊莊出過教書先生、泥水匠、木匠、畫匠,都是些靠得住的匠人。也出過陰陽家、神漢、媒婆、工頭,都是些靠蒙人過日子的神人。但楊莊從來就沒出過詩人。所以當從師范學校畢業的觀音代給莊里人說他是詩人的時候,人人都被弄糊涂了。莊里人很吃驚:死人?你明明活著嘛!他們認為觀音代的腦子出了問題。觀音代只好解釋說,不是死人,是詩人!然而,他的發音出了問題。他把詩人(shiren)念成了絲人(siren)。莊里人明白了,哦,詩人,原來是像蜘蛛一樣吐絲的人!觀音代搖搖頭,無奈地笑了。他在人伙子里看見了矮矮的我,仿佛見了救星。他問我,你知道詩人吧?我點點頭說,知道,李白杜甫白居易,都是詩人。倉央嘉措,也是詩人。他高興得叫起來,看看,看看,還是念書的人聰明。他又對別人感慨道,你們這些鄉棒,啥都不知道!
啥都知道的觀音代喜歡上了鄰村村長的丫頭。村長姓李,和楊莊的李家是同宗同族,娶了洮河那邊的藏族女人做老婆,生了兩個兒子,一個丫頭。這丫頭叫李菊花,比我大三歲,腰細腿長,皮膚黑黑的,眼睛亮亮的,喜歡穿白底藍花的襯衣,常擺著兩根長辮子到東山底下去挑水。我喜歡走三里的路程,守候在鄰村的那個清泉邊,等待挑水的她突然出現。我也喜歡看她把水一瓢一瓢舀進沉重的木桶里,隨后閃著細細的腰肢挑回去的那種情景。
觀音代在離楊莊三十里外的新城工作,但只要回到村里,他就給李菊花寫詩,寫在隨身帶的巴掌大的紅皮本上。李菊花不識字,看不懂他寫的是什么,他只好約李菊花出來,在小河邊、楊樹下,或者剛剛升起月亮的小山頂上,用那土里土氣的方言,念給她聽:
山上的月亮圓了,
地上的草莓熟了,
村里的姑娘她走來了。
河里的太陽落了,
泉里的星星亮了,
村里的姑娘她來陪我了。
李菊花邊聽邊笑,咯咯,咯咯,咯咯咯咯,活像個叫春的杜鵑,笑著笑著,就把頭靠在觀音代的肩膀上了。我聽說了,也見到了,感覺整個身體都是酸酸的。就找了個機會勸觀音代,你再不要給李菊花念詩了,聽說好幾次你們半晚上才回家,她的父親都給她發火了。觀音代回答我,給她寫詩,給她念詩,是多么有趣的事。你不懂的!
他還是照樣給給李菊花寫詩念詩,就是不提要娶她的事。但村長托人給觀音代的父親說,趕緊叫你家兒子娶了村長的丫頭吧!觀音代的父親很納悶:為啥呢?媒人交了底:為啥?就因為你家兒子把人家的肚子給搞大了!觀音代的父親說,我的兒子是干部,不能娶在地里刨食的人當媳婦。媒人威脅道:不娶的話,人家就準備告狀呢,到時你兒子也當不成干部了。這威脅果然有力量,干部楊德全,只好娶了鄰村的李菊花。
娶了李菊花的楊德全,不把我當連手了,也不給我念他寫給她的詩了。我感覺到心里最美好的東西,在觀音代娶李菊花的那天,永遠地丟了。然而那種朦朦朧朧的愛情,總在記憶里多次出現。正如尊者倉央嘉措所歌:
東方高高的山頂,
升起皎潔的月亮,
未嫁少女的臉龐,
浮現在我心上……
楊莊人把有魄力有能耐的狠角色,叫臟腑客。臟腑客喇嘛代,也是楊莊的一個人物。
喇嘛代的祖父,曾是楊土司的百姓。到喇嘛代父親那一輩,土司制度被取締了。但喇嘛代還是喜歡自豪地宣布:“我可是楊土司的百姓!”
喇嘛代的房前,住著漢人李陰陽。李陰陽迷信,擔心財富流失,竟將房頂的水道通向了喇嘛代的院子。某年秋天,暴雨如注,李陰陽家的天水流到喇嘛代家院里,地上濺出了一口深坑。喇嘛代一氣之下,把那通水的水槽給捅了下來。李陰陽家的天水從房屋后墻上漫下來,滲透了墻身。李陰陽的兒子發現了問題,跑到喇嘛代家來看究竟。不看不知道,一看氣不打一處來,當即罵喇嘛代是半番子。半番子是楊莊一帶對不會說藏話只會說漢話的藏族男人的叫法。這叫法,帶有點歧視的意思:都繁衍生息了幾千年,還不曾完全開化,有點愚昧,有點落后。當然,這只是站在漢族人的立場看問題的結果。楊莊的漢人,認為只有學習孔孟之道,才能開化。不學孔孟之道的,或者學得淺的,就是沒完全開化的,就是可以低看一眼的。楊莊的藏人和漢人的民族之間的矛盾,正在這里。正在氣頭上的喇嘛代清楚地接受到了“半番子”這稱呼里的歧視味,惱怒之下抽出腰刀威脅對方:
“你再敢亂罵,我一刀砍了你!”
李陰陽的兒子卻不害怕,冷笑一聲說,你能把我的球給割了?喇嘛代火了:日你媽,我就要把你這尕崽娃給騸了!誰知李陰陽的兒子竟把脖頸伸過來說,你敢!喇嘛代愣住了,不知該怎么辦才好。李陰陽的兒子說,知道你就不是咬狼的狗,還冒充兒子娃呢!喇嘛代生了氣,拔出半截刀,用刀背撞李陰陽兒子的脖子。誰知對方伸手一抓,抓住了刀鞘。這不抓還好,一抓,喇嘛代趕緊把刀子往懷里拉。雙方用力奪刀,刀子就翻了個身。李陰陽兒子的力氣大,搶得猛了,刀子就過去了,割到了自己的脖子。誰知那細長的脖子不經割,一下子就冒出血來,人就倒下了。
喇嘛代驚慌之下,逃往四川。過了幾年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后,還是沒擺脫公安家的追逃,只好自首了,如今仍在一個監獄里服刑。
這種因天水問題引發的與民族歧視有關的血案,在楊莊,是比較少的。但少,不等于沒有。在地球村概念提出之后,民族之間的融合,似乎已是大勢所趨。新的世紀,民族之間的融合,遇到了很多阻力。是加快民族融合進程,還是減慢融合的力度,誰也不敢拿出意見,當然也不能拿出意見。但在楊莊,這樣的融合早就開始了,至今還在發展著,從天水血案來看,這種融合,顯然還需要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
11、三郎和小三郎
楊莊有著不太廣袤的高山草甸,但牧業,從先人來到這地方,一直就在經營著。
紅鼻子三郎是楊莊上漢族王家的老三,也是楊莊唯一的最有資歷的牧羊人。他會趕著羊群找到最好的牧場,會指揮羊群穿越狹窄而陡峭的山路,會坐在山頂只吆喝幾聲就能把四散的羊聚攏在一起。他知道所有羊的名字,知道那只母羊快發情了,那只懷了小羊羔了,那只快生了。他甚至知道那種羊的羊爸是誰,羊媽又在哪里。最不可思議的是,他能聽懂羊的話,雖然都是咩咩叫,他卻能說出它們不同的需求。
他能知道這一切,只有一個原因:他這半輩子,都在放羊。
因為放羊,冬天,他的鼻子被凍成了紫茄子;夏天,又被曬成紅辣椒。春秋兩季,紫里透紅,紅里透紫,人們就叫他紅鼻子。紅鼻子三郎愛放羊,也愛睡覺。愛睡覺,羊就會偶爾少幾只,據說被狼叼走了。大人們都不信,但羊消失了,卻是事實。叫紅鼻子賠,紅鼻子就眼淚一把鼻涕一把,鬧得大人們只好把說出的話重新吃回去。
因為常在山里被風吹雨淋,紅鼻子三郎就顯得老相,三十歲的人,看起來像五十歲。
三郎愛喝酒,愛吃肉,就是不愛女人。他說,女人有什么讓人愛的呢?女人只能給我們帶來煩惱。
為了能證明他的說法,他給莊里人講了個他的故事:“有一次,我的女兒帶來一只狗,背著我把它悄悄地放進盒子里。她不讓我知道有條狗在我的屋子里是對的。為啥呢?那只狗太小了,它只有一只小母雞那么大。你們知道,小動物總是討人喜歡。我太喜歡它了,連睡覺都和它在一起呢!可是它還是死了,是被我醉酒后壓死的。無論我怎么辯解,女兒還是無法原諒我。這讓我非常難受,我懇求妻子:你再找一只吧!要不你也生出這樣一只小狗來吧。妻子罵我是神經病!她掀開門簾,走了,再也沒回來。我沒有出去找她們。我知道,只要我找到一只母雞大的狗,她們最終會回來。于是我在放羊的過程中到處尋覓。佛祖是多么照顧我啊,有一天,我在草地上拾到了一只動物,它只有頭顱那么大,瞇著小小的眼睛,嗚嗚地哭鬧。我把它捧進帳篷里,給它喂了羊奶。她不哭了,胃口出奇的好,一邊吃,一邊露出笑的樣子。我確定它是個人類,是個女嬰。有了那個小人兒,我的日子開始過得快了!這時候,我的妻子回來了,身后跟著我的女兒。她們一進門,我就激動地告訴她們,我沒找到新的狗娃兒,但我找到了一個頭顱大的娃娃。妻子一看,就昏了過去。女兒一看,又大哭著離開了。我趕忙弄醒妻子,問到底是怎么回事。妻子說:幾個月前,你女兒的肚子里有了孩子。這幾天,她生下了它,因為長得太小,又不像個人類,就把它給扔了……誰知道你又把她給拾回來了!”
故事講完了,他總結道:你看,女人只能給我們帶來煩惱,帶來哭泣,帶來抱怨。除了這些,她們還能給我們帶來啥呢!
但他的侄子小三郎,卻時時刻刻渴望著愛情的光臨。小三郎因為在家里也排行第三,我們叫他小三郎。小三郎他的父親過世得早,有一姐一哥。姐姐早就出嫁了,哥哥在歲半時偶害疾病死了,他就和年近五十的母親生活在一起。紅鼻子三郎心疼他的侄兒,有時候懶得上山,就讓小三郎替他去放羊。
制作唐卡的畫家楊有個女兒,眨眼就十五歲了,出落得水靈靈的。女孩名叫喜蓮,確實渾身喜氣,愛笑,話也多,像只小獸。這個準備繼承父親衣缽的藏族女孩,會上山給父親采集各種礦物顏料了。孤單的牧羊人小三郎,喜歡上了這個小獸,在偌大的牧場上,他幾乎可以天天見到畫家楊的女兒,覺得從此不孤單了。
為了方便放羊,楊莊的人早就給牧羊人建了簡易的窩子。先用矮墻圈起大片草地,再在朝向山頂的矮墻邊蓋起幾間木石結構的小房子,便于牧羊人休息。這些小房子雖然簡陋,但卻很結實,完全可以抵擋住不期而來的雨雪。那年夏天,這能抵擋雨雪的小房子,成了小三郎和喜蓮避雨聊天的好地方。一來二去,兩人混熟了。一天,南風吹拂著過山梁,各種野花競相開放,夏日的陽光沐照著小三郎的羊群,也沐照著喜蓮可愛的臉龐。小三郎忍不住就下手了,他把喜蓮放倒在小房子里頭的狗皮褥子上。喜蓮掙扎得厲害,當小三郎抓住她胸前的兩個肉肉的熱熱的奶頭時,她就沒了一絲力氣,只能做出翻白眼的動作了。有了第一次,喜蓮翻白眼的次數就多了。她是多么喜歡翻白眼啊,以至于小三郎感覺自己的身體都吃不消了。
正當小三郎為自己的身體擔憂的時候,喜蓮的身體出了問題。確切的說,出問題的是喜蓮的肚子,那肚子大了起來!起初,小三郎以為喜蓮吃了不該吃的,中了毒。他對喜蓮說,其實兩個月前就中了毒了,那時你動不動就惡心得想吐,我見了,都替你擔心呢!后來,還是喜蓮的父親看出了端倪。這個楊莊唯一的畫家,發現了女兒的變化,也猜測到這變化從何而來。他有些惱怒,又不好給女兒發火,就把女兒懷孕的事,告訴了他的老婆。做母親的不信,來問女兒,喜蓮就給母親吞吞吐吐地說了她和小三郎的事。畫家楊的老婆,當即就昏了過去。
很多年了,楊莊的漢族人家,對是否和藏族人通婚,是有傾向性的。他們愿意和當地藏族聯姻,這樣,外來者的身份就可以改變,根基也會扎得牢固。他們說,只要兒女們喜歡對方,怎么都行。但藏族人家,卻不愿將女兒嫁給漢族人的,當然也不愿把漢族女人娶進門。他們說,這是骨頭的事,也是血液的事,更是宗族的事,可不能隨便就給搞亂了。漢族人就有些想不開,反駁說,你們信仰佛教,遇到生老病死的事,要請和尚來念經,這我們都知道,但現在你們連自個的藏話都不會說了,平常穿的是我們的漢服,說的是我們的漢話,吃的也是我們漢族的花樣菜。再說,洮河那邊的藏族,早有好多家的丫頭做了我們漢人的媳婦,有的已經當上奶奶了,你們還堅守什么呀?看看,你們現在過的日子,和我們漢人沒啥兩樣嘛!
但反駁歸反駁,事情還是沒有朝漢族人想的那個方向發展。這不,當喜蓮懷了小三郎的娃娃的消息在楊莊傳開后,小三郎就被幾個藏族用拳腳教育了一頓。畫家楊的臉黑了。這黑的第一個后果,就是給女兒開了一副藥,把那還沒出世的小三郎的種,給黑掉了。第二個后果,就是不讓女兒繼承自己的衣缽了。他直接把女兒遠天遠地嫁往一個叫青海黃南的地方去了,連讓小三郎偶遇心愛女人的機會都不給。
小三郎惹出了這樣的事,也壞了自家的名聲,想找個女人過日子,也沒啥大的指望。他的母親想抱孫子的希望,也破滅了,越來越沉默,越來越孤單。這樣,小三郎只好繼承了紅鼻子三郎的衣缽,繼續放他的羊,繼續孤單地呆在偌大的牧場上了!
12、李陰陽和神算子
和小三郎的母親相比,李陰陽的痛苦可能是永遠無法消除的痛苦。
自從喇嘛代誤殺了自己的兒子后,他痛苦了好長時間,也糊涂了好長時間。十年后的某個臘月,他的老婆因病過世了,他不哭,也不笑,埋葬了死者。可是,新年到來不久,他突然給人說,我老婆兒子都還活著,我要找到他們!
于是,清明那天,他開始在村子里找已經死去的老婆和兒子。
他走到路口,身邊的世界是那么安靜。天空里飄著些云朵。他從空中看到了兒子的笑臉,但一晃就被風給吹散了。田野里,新麥開始發芽,從土里鉆出來,他覺得那就是老婆的頭發,只是碧綠的顏色。他偷偷拔了幾根,手指都被染綠了。村邊的雙江河,倒影著天上的太陽,搖搖晃晃的,很不安靜。他從水里看到兒子的眼睛,黑黑的,直視著他,仿佛有千言萬語要說給他聽。他俯下身,想撈起來,手指剛觸及水面,兩條游魚就被驚走了。
他深入山林,在松樹林里見到了老婆一閃而過的身影,在楊樹林里見到了她留下的腳印,在紅樺林里見到了兒子喜歡穿的赭色衣衫,在灌木叢里見到了兒子屙下的糞便。但他就是不能清晰地見到親人的臉面,也不能把他們的身軀擁到懷里。
黃昏時,他回到家里,在石墻縫里,木材堆里,土墻后,涼曬著的衣被后……一一找尋。他找到了他們留下的大笑聲、哭泣聲、嘆息聲,甚至驚慌的逃離聲,痛苦的咳嗽聲,憤怒的抱怨聲。他拿起了老婆的照片,看了一小會,放下了。又拿起兒子的照片看,雙手顫抖著。兒子獨自一人,抱著胳膊斜靠在一棵樹上,面無表情,似乎把什么都看穿了。他就一直等著,看著,直到天完全黑下來,完全看不到兒子的樣子,這才拉著了燈。
他做好了飯,給老婆盛了一碗,放在桌子上,又推到對面。又給兒子盛了一碗,放在桌子上,推到右手邊。給他夾了一塊瘦肉,擱在老婆碗里,夾了一塊肥肉,擱在兒子碗里,說:吃吧,你們都喜歡吃肉,以前我們太窮,吃不到這東西,現在好了,這東西多的是,你們就多吃些。但老婆和兒子碗里的東西,卻始終沒有減少。他的碗里的東西,也始終沒有減少。
第二天早上,我們準備出山,在村口碰到他。他面帶微笑,朝著我們點頭,算是打招呼。卻不說話,我們也不說話。看樣子,他已經找到了他想找的親人。太陽早就升起來了,暖暖地照著。村子里雞鳴狗吠的,開始變得熱鬧起來。他還是站在村口,看著我們走遠。我們踩著木橋過了雙江河,到了東山腳下。回過頭來,恍惚間看見,他曾經站立的地方,站著他的老婆和兒子。我們都擦了擦眼睛,這才看清,還是他一人站在村口,漸漸地成了一個黑點。
說了李陰陽,不能不說另一個和神鬼有關的人物:神算子!
神算子姓楊,八歲時被父母送往卓尼的某座寺院,當阿克,所以我們叫他阿克楊。
阿克楊過了幾年清貧日子,吃不消了,就有逃了回來,死活不去了。父母拿他沒辦法,只好隨了他的性子。但年齡大了些,不能送到學校去,就只得讓他學耕種,或者也去山上放牧。阿克楊不喜歡耕種,也不喜歡放牧,只喜歡算命:我從寺院里就學了一手——算命!他算得真準:丟了牛的,在哪座山哪座灣里,找去,找到了!害了病的,是啥病,在何時得的,得罪了哪路神,怎樣怎樣賠罪,吃些什么藥,嗨,好了!大媳婦不生育,招惹了哪里的送子觀音,如何禱告,請誰禱告,兩三年過去,噯,懷上了!
因為算得準,人們不叫他阿克楊,叫他神算子。
神算子娶了女人,一邊算命,一邊過日子。兩三年過去,女人的肚子卻大不起來,神算子只好給自個算命。算來算去,問題都出在女人身上。于是帶著女人四處拜佛求子,看病吃藥,幾年過去了,還是沒什么效果。女人因為長期吃藥,似乎中了藥毒,臉色黑黃黑黃的。神算子開始嫌棄女人,夫妻倆的感情就越來越淡了。后來,神算子就有了外遇,他和因殺人而逃的喇嘛代的女人好上了。我曾在一篇名叫《陰山上的殘雪》的小說中寫過神算子和喇嘛代的女人偷情的情節:
“晌午還沒到,村里的堂哥就使喚兒子來喊男人。男人和堂哥坐在屋檐下,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間或端起酒杯,當的碰一下,仰起脖子將渾濁的青稞酒灌進肚里。兄弟倆在拉家常的過程中,順便就把晚飯吃了。夜來了,慢騰騰的樣子,把大片的灰黑色悄悄地裝進院子里,裝進房子里。燈忽然就被扯亮,男人醒悟過來:該回家了。本來直直地往家里走,在一棵楊樹旁,男人卻停了腳步,站著撒尿。邊撒尿邊環顧四周,看到了樹旁的一戶人家,便收了家伙去推門。門開了,一個女人在屋里問:誰?男人說:我。女人哦了一聲,迎了出來,扶住男人時聞到酒氣,有些惱怒:喝醉了?男人反問:你啥時見我醉過?女人不說話了。女人有丈夫,因殺了人外逃,一直沒回來。男人說:知道你一個人冷冷清清的,就想過來看看。女人笑了:你就不怕別人知道?男人嘟囔了一聲:知道又能怎樣?就一把抱住了女人。女人說:我遲早會被你害死的。嘴里說著,卻將男人攙進了里屋。因為喝了酒,男人的事情辦得不太順利。從女人家里出來,又在白楊樹下撒尿,只稀稀拉拉滴了幾滴。收拾褲帶時,聽到女人關門的聲音,小心翼翼的。男人低低地笑了一聲。天幕上沒了下弦月,男人的村莊就一片暗色。男人在自己家里,一時竟睡不著。這時酒已經醒了,腦子格外清醒。想起回家前的一幕,只記著鄰家女人的皮膚,又綿又滑,像第一次用過的肥皂,頓時有些悵然,有些內疚,但也有著一絲淡淡的歡愉。廂房里又傳來女人的咳嗽聲,男人睡不住了,朝著窗戶喊:噯,把那藥吃了吧,大夫說你的那病還沒好呢!”
后來,神算子的女人聽到了自家男人和喇嘛代女人的事,傷心之下,要死要活地折騰,終于和神算子離了婚。離了婚的女人,找了個男人,不想婚后第二年,竟然生了個大胖小子。楊莊的人這才知道,不生子嗣的問題,都出在神算子身上。
從此神算子也不算命了,卻扎扎實實地去和喇嘛代的女同住在了一起。楊莊的人都替他捏了一把汗:喇嘛代遲早會回來,那時候,該怎么辦呢?
13、排子客
不清楚什么原因,喇嘛代至今還沒有從那莊里人叫不上名字的監獄里出來。
當年曾和喇嘛代一起闖過江湖的排子客,也在等待的過程中慢慢地老了。
排子客,被人們看做楊莊的英雄,似乎也是能進入侯先生的《楊莊村志》的人。排子客,只是個叫法,準確地說,就是打排子的人,就是那些把活生生的松柏砍倒、斫枝、鑿洞、捆成木排、順流而下、賣掉木頭的人。濫砍濫伐的那些年月,楊莊的排子客,是一群人。屈指算算,共七個,都是年輕人。
改革開放的春風一刮進楊莊,就驚醒了處在混亂狀態的楊莊人。經過文革的“洗禮”后,楊莊的老人們開始持觀望態度,不知道干什么才好。年輕人,轉動著眼珠,一會想開鋪子,一會想搞運輸,一會想養牛養羊,但這些都需要錢,沒錢,所有想法都是一截又一截的殘夢。終于,他們想到了一個發家致富的方法,那就是向洮河沿岸的樹木發起進攻。他們行動了,三五一群腰揣利斧,黃昏時沒入深林,躲避著林警,學那些夜鳥的鳴叫,傳遞著只他們才懂的訊息。松樹、柏樹、紅樺,被一棵一棵砍倒,又在河邊捆扎成木排。隨后,他們簡單地吃些干糧,就小心翼翼地劃起木排,注意著暗礁和漩渦。月光下,河面上閃著銀光,像魚兒們突然騰起的魚鱗。早有人在出發前就煨起桑煙祈禱過了,但還是懸著心,只擔心被無形的東西把生命遽然帶走。他們把木排打到下游,在一處叫西寨的地方停下來,把木料賣給那些精明的商人。隨后,涌進岷縣城,找到一家飯館:“老板,來七碗羊肉面片!”面吃罷,又喝酒。酒叫“沱牌大曲”,五塊錢一瓶,入口有些辣。吃著喝著,就醉了,醉在異域的客棧里,窗前也漂著一輪異域的明月。在河面上漂流的時間一長,有的人被漩渦奪取性命,有的被突現的樹木弄成殘疾。災難一多,他們就無助了,也警覺了,認識到自己的命運和被盜伐的樹木的命運沒什么兩樣。
這都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事了。那時,排子客中的三人,一個在冬季跌入冰窟,再也沒出來;一個在工地上鑿挖隧道時,被埋到里頭了;一個因突然的疾病離開了這個世界。現在,活下來的四個,除喇嘛代還在服刑,其他的人一直守在楊莊。他們都放下了砍刀,在佛堂里點燃了酥油燈,獻了供品,做了功德,開始了念瑪尼的日子,活在祈求之中。他們渴望下輩子還能轉世為人,最不濟也要轉世成為飛禽,盤旋在故鄉的山林,守護著先人們生活過的土地,在楊莊出生,在楊莊死去。
14、舊船
越是追懷往事,越能發現一個令人懊喪的現象:村莊或者說是故鄉,只要離開的時間一長,會被人一點一滴地忘記。村莊里的人,村莊里的事,村莊里的神只和傳說,也會死在背井離鄉的日子里。我暗暗渴望能夠用文字記住更多與村莊有關的人與事。畢竟,我出生在楊莊,根在楊莊,和我相連的臍帶,雖被時光給割斷了,那臍帶的彼和此,還在楊莊。
但回到楊莊后,感覺到自己所熟悉的村莊,越來越陌生了。那些厲害人物的后人們,已經選擇了與父輩截然不同的道路:
李陰陽的兒子死后,李陰陽本人也一時清醒一時糊涂的,自然做不成陰陽了。楊莊的陰陽業,就算徹底斷了弦,由外村的一個姓王的半路出家的陰陽給替代了。
觀音代的后人,有兩個,一女一男,但沒一個寫詩的,甚至連學也不曾上。女兒十五歲時,就嫁了人,算是人家的人了。兒子剛滿十三歲,就跟著堂哥堂弟打工,年年都去遙遠的青海、新疆,或者內蒙。年底回來后,攥著一把鈔票,不是吃喝,就是賭博,只把那辛辛苦苦掙來的錢,花得干干凈凈,這才回到父母身邊,做好了來年三月再次出門打工的計劃。
教書的侯先生,至今不曾寫出那傳說中的《楊莊村志》,倒是他的兒子,一個勇猛的少年,硬是憑著過硬的拳頭,在以楊莊為核心的幾個村子里,打出了一個黑社會,也把自己打進了派出所。放出來,又打進去,幾進幾出,最后因打群架被人破了相,至今還是光棍一條。不過,倒是老實了許多,不再惹是生非了。
放牧的紅鼻子三郎和小三郎,也斷了活路。因為大家都愿意出去打工,既不愿意守著一畝三分地過日子,也不愿再發展畜牧業,幾年后,家家都沒了牛羊,倒是有了叫鐵牛的東西,春秋兩季,在田地里低沉地吼叫,勾勒出了一幅楊莊破敗的農耕圖。
山野帝王張三套和神算子阿克楊,因為沒有子嗣,越活越老,越活越沒了精氣神。現在,他們已不再出去打獵或者神算,只喜歡窩在家里,眼睜睜地看著暮年的光陰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飛逝,卻沒有任何辦法。
當年盜木的排子客,余下的三個,在不斷地祈禱中,算是有了好報,都生養了子女。他們的兒子也像他們,有著過人的志氣和膽量。在不能砍伐林木的時代,他們瞄準了運營業。他們集體報了駕校,學會開車后,都貸款賣了車,進了城,開始做的哥了。這條路走得好,三五年后,連本帶息都出來了。他們又策劃買挖掘機和鏟車的事,開始往老板的行列里擠,也還擠得像模像樣的。于是有更多的年輕人,踏著他們開辟好的道路,也涌進城里,做起了更多的活計,有了更多的發展路子。
這樣,發展的在外發展,打工的出去打工,受挫的在家憋著……楊莊上只剩下老弱病殘,在日出日落里,堅守著荒蕪的土地和牧場,有氣無力地掙扎在死氣沉沉的鄉村。
只有在年關時,外出的人才陸續回來。楊莊這才會有些活氣,像個以前的鄉村的樣子。不過,還是和以往有所不同:大部分人,躲在房子里,磕頭,念佛,看電視……只有小部分人,比如一些老人,每天早、中、晚三個時辰,會去村莊南口的佛堂,給高高在上的佛像,磕幾個頭,點幾炷香。一些耐不住寂寞的小孩,也悄悄溜出來,看到天上有鳥在飛,有白云在走,有鷹像破舊的黑色塑料袋,在藍天上飛。村里那些美麗又羞澀的少女,在噼啪作響的鞭炮聲中,突然就被別的村落里的人給稀里糊涂地娶走了。也有陌生的女子被村里的小伙娶進來,鄉親們都散散漫漫地幫著忙,仿佛娶親已經不是這個村莊的頭等大事。
啊,我所熟悉的這個漢藏雜居的村莊,確實已經不再是原來的模樣了。這些年來,這個當年能繁殖人類、家畜和一些有趣的故事的村莊,能繁殖昆蟲、風和長著翅膀飛行的東西的村莊,越來越像一艘泊在雙江河畔的舊船,它身邊的田地已退耕還林,它的麥田漸被荒蕪,它的主人把出門打工當成了唯一的求生之路。在經歷了風浪和寒冰后,容納了貧賤和富貴后,習慣了衰老與新生后,認可了離走和歸來后,寄寓著楊莊人命運的這條船,是不是已經老邁了?
15、雙江河畔流水聲
離開楊莊時,整整一個上午的時間,我都坐在東山上,看著游蛇一般逶迤而來的雙江河,看著河畔的小村楊莊,時不時地陷入沉思。我在想這樣的問題:在大變革大發展的時代,有許多變化不是人力所能改變的。然而,無論時代的洪流如何浩蕩,每一代人,是不是都有著自己的命運呢?每一個村莊,是不是都有著自己的歸宿呢?因此,我想說,無論世界如何變化,我們能堅持的,盡量堅持;能固守的,盡量固守;無法擺脫的,也就當作命運中的粗重的呼吸。
比如在楊莊,如果有可能,我還是渴望能長久地生活在這個莊子里,做個稱職的楊莊人,農事清閑的季節,在樹蔭下,在樺木桌上停上一壺青稞酒,慢慢地斟上三杯,安靜地啜飲,安靜地觀察村落的變遷,風俗的演繹和民情的變化。
或者只觀察雙江河——這條楊莊人的生命中的騷動的河流,重新在腦海中勾勒這樣的場景:“一條河,清亮亮地從上游流下來,到了楊莊,名字被改,但不曾改變她奔流到大河大江里去的命運。一茬又一茬楊莊人,靠著這條河,繁衍生息著,過了幾百年。晨曦或余暉落在水面上,那波光,真的有著粼粼的韻味。這時候,媳婦和姑娘們,不管是她們是藏人,還是漢人,依然像幾年前那樣,像幾十年前那樣,像上個世紀那樣,擔著桶來到河邊,輕聲說笑,慢慢地把水舀進松木做成的木桶里,收回了悄悄丟失的青春時光。她們挑好了水,陪父母、丈夫或孩子歇在院子里,仍能聽到雙江河的流水,在秋天的深藍天幕下,發出嘩嘩的聲音。這聲音陪伴了楊莊人好幾個世紀,悄悄地改變著人們的情感和生活,慢慢地左右著他們殊途同歸的信仰與文化,影響著每個人或高聲喧囂或低聲絮語的命運。老人的淡薄,孩子的妄想,男子的勇氣,和女人的相思,在這個聲音里,越發閃耀出絢麗的光亮!”
我這樣想著,自言自語著,突然覺得自己不像個俗人,倒像個智者,像個高僧所說的楊莊的人物。身邊,是雙江河的流水聲,嘩嘩嘩,嘩嘩嘩,在我的生命里喧囂不息:
愛過的人已經走了,
恨過的人已經老了,
陪過的人已經死了。
雙江河水嘩嘩流淌,
向南去了不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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