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叫尚村的小村,是老公的家鄉(xiāng),在嫁給老公之前,我一點(diǎn)也不知道它,因?yàn)樗×?,只是我們這古老小城成千上萬個村鎮(zhèn)之中的一個小小自然村。而剛和老公結(jié)婚那幾年,我也總不習(xí)慣將自己與尚村聯(lián)系起來,因?yàn)槔瞎患以缇碗x開了尚村,父母兄弟姐妹都在異地他鄉(xiāng)工作和生活。節(jié)假日里,我們和親人們的相聚總是穿梭在異鄉(xiāng)。
第一次去尚村是在一個清明節(jié),我和老公帶著三歲多的兒子跟著爸爸回去掃墓。爸爸自然是老公的父親,但卻是我一個人的爸爸——老公的家鄉(xiāng)說一種當(dāng)?shù)氐耐猎?,他們叫父親為“伢伢”,我聽不懂更說不了他們的土話,按自己的意愿稱“伢伢”為爸爸。那天是梅花的趕集日,穿過梅花鬧子熱鬧的人群,踩在一條古韻悠悠的石板路上,一會就到了尚村的田洞。宜山嶺靜默在抬頭可見的不遠(yuǎn)處,熠熠陽光下的霧靄山嵐如詩如畫;水河悄然纏繞在身邊,垂柳裊裊,蝶舞鳥鳴;腳旁是一條清悠悠的小溪,野芹菜搖曳著嫩綠的身子,銅螺螄鐵螺螄在清澈的溪水里悠閑輕緩地游動,一些長長瘦瘦的小魚穿梭著嬉戲著,偶爾濺起幾絲浪花……溪流的兩旁是如帶的田野,有的田里開著黃燦燦的油菜花,有的田里交織著白色紫色的蘿卜花,有的田里紫粉色的蠶豆花正探出頭來;有的田是空著的,一種叫艾子的粑粑菜長滿了田間埂旁,那銀白色的嫩葉,黃色的小花,搖曳著,閃爍著……突然,不遠(yuǎn)的村里傳來雞的鳴叫狗的吠聲……淚水陡然間就模糊了我的眼睛,這個我肯定從來沒有來過的地方,為什么會給我一種宿命的熟悉?仿佛是前世,又仿佛是今生,我曾經(jīng)來過,來過無數(shù)無數(shù)次……
那一段日子,我和老公為了一些這樣那樣的俗事正在賭氣和吵架。年輕氣盛的我們,都不愿遷就對方半分。我們總是睜著一雙鷹一樣的眼睛找尋著對方的所謂致命的缺點(diǎn)和錯誤,然后用最凌厲的語言攻擊著對方,直到對方傷痕累累……于是,兩個曾經(jīng)相愛的人咫尺天涯,同床異夢……我自以為身心早已疲憊不堪,若不是怕傷了一向愛我如女的爸爸的心,我不會來老公的家鄉(xiāng)尚村,就在來之前,我還想過,或許這個地方我是第一次也會是最后一次來,或許我原本就不應(yīng)該和這個叫尚村的小村有任何的緣分……
陽光溫暖而柔軟,微風(fēng)輕輕拂著我的頭發(fā),有發(fā)梢戲弄著脖頸,癢癢的,我情不自禁地就笑了,笑著挽褲扎袖跳進(jìn)溪水里去揀螺螄,捉魚,掐野芹菜……爸爸滿臉都是慈祥的笑,眼里眉梢溢滿了對我的嬌寵憐愛,嘴里銜著一支煙愜意地吐著一串串煙圈;兒子歡快地拍著小手,笑著叫著跳躍著,告訴我這里有魚那里有螺螄;一向刻板嚴(yán)謹(jǐn)?shù)米屛矣行┖ε碌睦瞎?,那一刻卻也拿笑意盈盈的目光追逐著我、放任著我,他知道我怕蛇,還拿了一根小木棍,仔細(xì)地在溪邊驅(qū)趕著,深怕草叢中會突然竄出一條蛇來嚇著我……我醉了,醉在春天的和風(fēng)暖陽里,醉在尚村的詩情畫意里,醉在濃濃的親情蜜意里……
尚村真是一個溪流遍布的地方呀!順著溪流走到村邊又是一條溪流,穿村而過的溪流碧瑩瑩清亮亮的,晝夜不息,如弦如歌,溪的東邊是老公家的老房,老房很老了,雖說雕檐畫梁,但那墨黑的壁板,繞窗的蛛網(wǎng),有些腐朽的大門,無不敘說著時間的久遠(yuǎn)和往事的滄桑。溪的北邊,是一座平緩的小山,叫狗崽嶺。狗崽嶺上無狗崽,只有野花兒開得正香,蜜蜂嗡嗡地歌唱著。碧的草綠的樹,碧草綠樹間便是婆婆的墳?zāi)?。婆婆一點(diǎn)也不孤寂,許多個也是芳草萋萋的墳?zāi)古c她彼此陪伴,相互守望。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婆婆的樣子——溫善、和藹,眼神里似乎總有著淡淡的笑意和暖暖的親切。我和婆婆只有一面之交,那是我還沒有成為她的兒媳婦之前。那一年的那一天,去鄰縣雙牌開創(chuàng)作筆會的我,受老公的委托去看看他的父母。那時老公還不是我的老公,只是我的頂頭上司……
折紙,焚香,然后我久久地跪在婆婆的墓前……世事蒼茫,陰陽兩隔,我為婆婆再也無法聽我叫她一聲婆婆而傷心,但我卻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感覺婆婆也如公公一樣,正用一種慈祥憐愛的目光看著我,我甚至能感覺到她眼角顫動的笑紋,鬢邊輕揚(yáng)的白發(fā)……
老公的家族很大,將先人的墳?zāi)辜罀咭槐橐吆脦灼搅?,要費(fèi)好幾個小時。每走一片林子,都會看到這里那里樹下草叢中藏著五彩斑斕的菌子。紫紅菌,綠豆菌,白粉菌,青皮菌,傘巴老,南風(fēng)菌……我歡呼雀躍得像個孩子,眼疾手快的我,很快就撿了一大堆的菌子,用藤條穿起,一串串地套在脖子上,像一條條五彩的項(xiàng)鏈。餓了,累了,也就到屋邊了。所謂屋邊是老公大堂兄家的房子,就在老公家老房的旁邊。幾十個族人聚集在不大的屋子里,滿屋的兄弟妯娌,滿屋的侄兒男女,哭著笑著鬧著,熱鬧非凡,他們都說著我聽不懂的土話。善解人意的爸爸那么怕冷落了我孤獨(dú)了我,向人們不厭其煩地訴說著我的事情,說我的孝順我的溫柔我的善良,我發(fā)表在這家雜志那家報(bào)刊的散文詩歌小說劇本……那些族人們未必能分得清什么是報(bào)刊什么是雜志,什么是散文詩歌小說劇本,但他們肯定感覺到了爸爸對我的千般欣賞萬般寵愛。于是,堂哥堂嫂們用他們不很流利的官話(針對土話而言的漢語)親親熱熱地叫著我的名字,將瓜子花生塞進(jìn)我的手里,將雞鴨魚肉夾進(jìn)我的碗里……
老人們習(xí)慣慢斟細(xì)飲,年輕人喜歡猜拳行令。不勝酒意的老公幾杯酒下肚便會滿臉通紅,卻不承認(rèn)醉了,醉意朦朧的他拉著扯著我就往河邊跑。跑過田埂路,跑過石拱橋,我們尋一處綠草如茵的河堤坐下。藍(lán)的天白的云綠的樹碧的水……還有一對黃亮亮的鳥兒就在身邊的柳樹上,旁若無人地親熱著嬉戲著鳴唱著……暖風(fēng)熏得人欲睡,老公索性就躺在了草地上睡覺,如雷的鼾聲竟然吵不著身邊的小鳥。一只捕魚人的小船咿咿呀呀地經(jīng)過,驚起一只只白鷺盤旋著從一棵樹飛向另一棵樹,然后沖向藍(lán)天。而我們身邊那棵樹上的兩只小鳥也不約而同地大聲鳴叫起來……
“兩只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那個叫尚村的小村哦,就這樣走進(jìn)了我的心靈,溫馨著我的日子,美麗著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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