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當我拿起筆來想寫點什么的時候,那個被叫做爺爺的人,卻已經成為大地上的墳堆,也埋在了記憶的深處。而且很多時候,是被我們遺忘的。
我確實已經忘記了叫做爺爺的那個人,當一道光照進記憶里,他像一個灰暗的影子,確切地說,只是一個灰暗的影子。就像在我的生活中,常常是一個背影把一個人還原到無名。對于爺爺,我確實能說出的少之又少。在一個沒有祠堂和家譜的村莊,只有大地上的墳地,才能讓我辨認出那個叫做爺爺的人。但大地無言,它只收藏,并不負責講述。
作為一個灰暗的背影,也只有跟爺爺這個詞聯系在一起的時候,我才感覺到一種倫理的關系,在定義著我的存在和生命。而在生死之間,一個人的生仿佛就是從另一個人的死中贖回。當死亡像一條界線,橫隔在我們之間,我確實又感覺到了在人倫的秩序中,有一個源頭就在爺爺那里,有一條血脈,在把我們貫通。
想到爺爺,我想到的即是死亡,只有從死亡的方向,我才能看到他。還好,很多年以后,我對死亡有了另一種理解,死亡并不悲傷,在爺爺身上,死亡即一個我從開始記事起就不得不接受的事實,他以缺席的方式存在著。從我記事起,就很少聽到奶奶、父親他們說起爺爺,他存在于親人一致的沉默中,就像在這個叫做雞坡村的小村莊,父親在早上推門出去的聲響,爺爺也曾在這樣的聲響中,推門而出。他們活在這樣的聲響中,又都不聲不響,忠于無言。
在我八歲之前,我們一直住在爺爺留下來的老屋里。老屋如父,幾間老屋也是一個父親在村莊最大的榮耀。多年以后,當父親決定翻蓋新房的時候,同樣的想法在鼓舞著他。很多年里,事實上,爺爺和父親,他們在我這里會重疊為同一個人,在父親還在的那些年,我更多的是通過父親,才知道爺爺真實的存在。當我在懵懂的年歲中,第一次認識到這個簡單的道理:沒有爺爺,就沒有父親;沒有父親,就不會有我的生命。仿佛一道光照進了我的心里,我對那個幾乎沒有給我留下印象和記憶的爺爺有了親切的感覺。而一種感激,也像把種子放進了泥土一樣,有了生根發芽的基礎。
一個灰暗的背影,但在活過的時間里,爺爺也確實有過一張清晰的臉。我曾經記得,在奶奶的房間里,有一張爺爺的遺照,就掛在土墻上,鏡框里黑白色的相片,寂靜無聲。但在有時候,我又覺得沒有這樣一張相片,那張相片來自于我的想象。在村莊,當一個人入土為安,一個墳頭似乎就讓死者有了歸宿。時間給予我的,似乎不是要把他記下,而是要把他遺忘。我也確實把爺爺忘記了,很多年以后,就在我準備為他寫點什么的時候,我開始在鏡子前看著自己既熟悉又沒陌生的臉。我開始感覺到沒有一張臉更讓我迷惑不解的了,他既是一個秘密,又像一個答案。我知道這張臉,已經把我和爺爺、父親相互的融入,也正是這人倫和生命的秩序,把我固定在這個身體中。雖然,我時時想跑出這個身體,跑到另一副身體里面,我不知道,我的爺爺和父親,曾經是不是和我有著一樣的想法。當他們站在鏡子前,看著自己的一張臉,或者在勞累了一天,站在村莊的土梁上,看著撲面而來的群山和村莊,突然感覺到世界的不可言說和生命的荒謬。
在父親去世以后,我常常想,如果父親活著,他會不會在某一天和我說起爺爺。他又會以怎樣的方式來說。或者說,事實上我一直期待著這樣的訴說,盡管我知道,這訴說永遠只能在期待中,像一種恒久的饑渴不能被滿足。但命運沒有留下這樣的機會,父親去世的時候,我才只有十歲,在此之前,也許父親覺得我的年齡還小,不足以承擔過多的記憶。就像現在,當我做了父親,當六歲的女兒喊著“奶奶”,她并不知道,還有一個看不見的爺爺,在我的記憶里。而我也不會告訴她,我還得等著她一點一點的長大,沒有一個老父親在我的面前,沒有一個看得見的爺爺在她的面前。我該怎樣告訴她這生命的真實和死亡的虛幻。
因此,有時候,我會羨慕一個人的衰老,他頭上的白發,讓我肅然起敬。就像走出去,一個衰老的背影,像頭頂的老夕陽,一種真實的人生,就要被完成。既是一種貧乏,或者一種失敗的人生,在衰老中,也有他的果實。在這樣的時刻,我無比的渴望,來到我的晚年,為死去的父親,也為了能向女兒講述,一個她沒有見過面的爺爺。
他們曾經活過,在村莊,有他們走過的路,有他們種下的樹,有他們用過的農具,有他們種過的糧食,有他們耕種的土地。他們曾經活著,在一種幾乎是天生的貧窮中,忠于無言。在早上,天不亮,有他們推門出去的聲響;在晚上,一天的耕種又讓他們像一把疲憊的農具一樣。而在村莊,一天嫁接著一天,一年嫁接著一年。而父親和爺爺死時,都還太年輕。
多年以后,當我走出村莊,把家安在另一個小鎮,走回去的次數越來越少。我記得有一次走回去,被已經九十多歲的俞婆婆認出。我以為離開村莊,我已經變得面目全非,在她眼里,我已經成為村莊的陌生人。哦,謝謝她,還能認出我,給了我一聲溫暖的問候。謝謝她的問候,讓我的身體和靈魂都回到了故鄉。謝謝她活了這么久,還在向死而生,謝謝她告訴我另一種活法,告訴我另一種死亡,人生七十古來稀,九十歲啦,死亡就是在喜悅中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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