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本地的區(qū)劃圖上,漚江也只是一絲淺淺的淡藍色的絨線,還沒有她近旁的106國道看來闊寬直接。
她汩汩地從羅霄山脈的莽莽林壑中流淌出來,裊裊曲曲,繞峰穿谷,慢慢地成為了東江、耒水、湘江、洞庭的源頭。
初初在桂東縣的萬王城看她,覺著素樸柔和、不事喧嘩。沒有大遠處就可以聽見的川江般的浩蕩江聲,也沒有漓江的容容豐沛,狹窄處數(shù)步就越,似乎伸手可握,寬大處也才盈盈丈把。清淺時濯足正好,寬深時也不見幽墨的淵潭,始終不急不徐,不慍不怒,像青衫君子般清癯謙和。清澗不少,很多處可望見簇簇白流懸掛在黛青的峰腰,沒有大的喧聲,伴隨清風,穿出巖壁,透過叢樹,接著在峰腳谷底又緩緩地漾溢出來,時隱時現(xiàn),縷縷不絕。
在桂東縣普樂鎮(zhèn)看見她時,正清粼粼的歡實流蕩,拐出許多個彎彎。三三兩兩的村莊沿著水湄錯落排列,雞q板橋,李桃瓜蔬,處處都能觸到土地、柔水與柴煙混成的鄉(xiāng)野地氣。夾岸上的梯田高高低低,簇擁出種種或蒼或黃的蒲啊草啊,也有妖冶的叫不出名字的花木不論節(jié)令夸張地開。生于岸處的扭榆、拙樸、國槐各類樹木,無一不是樹干粗短,樹枝卻迅即地密密朗朗發(fā)散開來,形成巨大的冠。
普樂鎮(zhèn)東水村有奇特的冰臼群。綿延數(shù)十里的粉白色花崗巖,在清淺江水下突突的出現(xiàn)了大大小小的環(huán)孔,孔壁光滑,深淺不一,無礫無沙,口小肚大底平,宛如駿驥馳騁的陣陣蹄印,又像勞累剝蝕的千年驛道。這時,才了解在無數(shù)個默然的黑夜她在深處的努力,感受到她經歷的雪雨風霜與曲折坎坷。這臼上駛過的流水,可能也就是莊子講過的那些叱號古舊的秋水。石臼不分尊榮,自然環(huán)陳,讓人不得不嘆服自然與水力的莫測與高妙。
她大部分時間是輕柔的,甜蜜的,裹纏著數(shù)不清的顏色與風情。她旁邊的每一株苗木,每一個性靈,遠離了嘈雜鼎沸,仿佛都入世,但又仿佛出世,自有各各的運命榮枯。如果塵慮未消,她四周環(huán)繞著的一種靜與光,會亮晃晃地讓人睜不開眼,會讓呼吸也輕柔起來。哪些傳說的格局與氣象,在她的純粹、直接的色彩面前,似乎要逃遁。
她的頭上是高遠藍天,前后左右的峰峰青山郁郁隆盛,蒼穹下的陽光透過鄉(xiāng)村灰灰淡淡的炊煙。這時去看江流徐徐,看千古黃壤,看“綠滿窗前草不除”,看勤謹?shù)氖|蕓父老,也恰好能誦記最是酷好的“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眼內自會有酥酥的熱。
但不能說她溫吞,她常常發(fā)脾氣,這在桂東縣沙田鎮(zhèn)、大塘鎮(zhèn)等地常常可見。有些趁在水暖鵝鴨時,有時趕上霜浸寒石,也沒有太明顯的征兆,她就發(fā)作起來。體內精靈掙脫束縛,借著雨勢驀地站立,一夜之間滾滾沸沸,把江面擴大數(shù)倍,湮及田疇,挾木滾石,渾黃滂霈。這時候的她就像掛在老屋墻上那把泛銹的老鐮刀,經過磨礪顯露出血性和光熱。誰要不相信她這時的犀利,不信就試試?足以殺生奪命。她可以主生,用溫情灌澆田園滋養(yǎng)生命;亦可主死,不顧一切奔流宣泄。
她的腹底產出一種叫青花的石頭,經過千百萬年的錘煉,筋骨質地很硬,初看很普通不起眼,但稍經擦洗,即個個栩栩如水墨。青花石前些年行銷各地,很為商賈藏家看重,近年行情冷清些,又復歸平淡,一如閱盡世事的村叟,慣看春花秋月。
她的岸畔生長一種野生植物p子,形似高粱,其籽粒和著江水醞釀的水酒,稠釅勁道,香味濃厚。當有客從遠道來,就著春韭青薺、秋崧山菇,佐以甘冽爽口的p子酒,定是主客皆歡。
她有許多橋橫跨其上,多為或石或木的拱橋,全部依形勢筑建。流源鄉(xiāng)的聯(lián)珠橋始建于清代,為東西、南北各向的三座拱橋匯結而成,構筑巧妙,古色古香,離鄧力群舊居一公里,古屬官路橋。江上較有名的還有文昌橋、高橋、燕巖橋、油籮口涼橋,大部分都是赴圩趕集的要道,溝通著此與彼。其中四都涼橋一端刻有一聯(lián):逝者如斯,長宜大干爭朝夕;行人至此,何妨小憩養(yǎng)精神。這聯(lián)不知為何人所撰,倒是切中旅人心思。
有人在看過蘇杭風景后說“故鄉(xiāng)無此好湖山”;也有人說少時大淖的水汽浸透了他的一生。每每讀此,我總持懷疑,想他們已是輾轉,還帶著固執(zhí)對少時故鄉(xiāng)給出印象。但是行走在像一條棉線的漚江兩岸,你會不自覺地想起流年,想起母親手中的針線,想起生命的源頭,想起奔流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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