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將街道比作一個村莊的脈絡的話,寬闊的大街就是幾條主動脈,那么從大街兩旁延伸開去、相互勾連的一條條或長或短、寬窄不一的胡同則應該相當于這個村莊的一條條細小血管。它們相互依存,相互支撐,共同為村莊輸送每天必須的陽光、空氣和養分,努力讓村莊活得更健康,走得更久遠。
但是,那些胡同,已經老了,羸弱,暗淡,銹跡斑斑,像一件件穿舊的衣裳。有時我想,既然胡同是作為故鄉村莊的血脈而存在,從古至今,一條條甚至已經走入你的、我的乃至所有人的靈魂深處,那么胡同究竟會給我們留下什么,它又將會以怎樣的生命形式走完它的一生。
現在,我就站在窗前,透過巨大、明亮的玻璃,在高高的住宅樓頂層,向著遠方眺望。那里一片迷蒙,不遠處的幾個樓頂若隱若現,如仙境縹緲,又像一個個浮島孤懸半空。我向著舊城方向遠眺,卻什么也無法看清,但我相信,那些胡同,在陽光明媚或月色清朗的時候,會一一浮現出來,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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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街的那條胡同,很窄很窄,細到只能一個人通過。它依傍著高高的南山墻,悠長而孤獨地站著,好像永遠走不完的樣子。每次走進那里面,巨大的陰暗和潮濕都會將我小小的影子裹住,那時我仿佛是一個幽靈。偶爾經過的那個傻子,嘴角流著涎水,揮舞著粗壯的臂膊,憨笑著,一步步朝我走來,我忘記了逃跑,緊貼在墻邊一動不動,等待著讓路。他盯著我嘿嘿一笑,用手摸摸我的頭,然后揚長而去。我傻傻地立著,直到他消失在胡同的盡頭。
我不止一次做過這個夢,直到喘著粗氣一下子從夢中醒來,那個傻子,曾經是我的鄰居,我前些日子還偶爾見過他。他依舊破衣爛衫,嘴角依舊流著涎水,臉上依舊留著傻傻的笑,唯一的變化是頭花已經花白,臉上皺紋堆累。他實在是不曾對我有過什么欺侮,而我的一個傻哥哥卻總是讓我恐懼,雖然他已經過世多年。
老街的那條細胡同,老態已無法遮掩:每一塊磚面都坑坑洼洼,像老人飽經風霜的額頭,布滿歲月積累的皺紋。磚面的青色,曾經窯火高溫煉烤引以為傲,現在已經變得暗弱、混沌而且潮濕,下面幾層泛著堿花,上面幾層墻皮還在不斷剝蝕。整條墻體已經出現了歪斜,也許用不了多久,那堵墻就會轟然倒下。幾十年后,它竟然變得如此不堪,以至于我無法確定是不是因為我變得足夠強大了,胡同才會衰老的,就像那些拄著拐杖的老人一樣。現在,我伸開雙臂就可以同時觸到它的兩面墻壁,不必完全伸直胳膊就可以做到,我還可以伸手攀住一段墻頭,探看北墻內的庭院房屋,但我現在對墻內的一切已經不感興趣,一墻之隔的那片老屋早已荒廢多年。
它不在我的視線里已經很久很久了!
安靜屬于這里的胡同,喧鬧也屬于這里的胡同。雞鳴,犬吠,三兩孩子的打鬧,幾個母親的笑語,都會從胡同口傳來,其間似乎還有嬰兒的啼哭,但一切顯得那么靜謐,一切又是那么溫馨!有時這里是熱烈的,婚慶的鑼鼓,過年的鞭炮,還有鄰里間偶爾發生的沖突,此時都沉寂下來,似一甕河水慢慢沉淀,漸漸澄清。時光已將胡同里的過去永久珍藏,如我的老照片在泛黃的歲月里散發著迷人的光澤。
太陽升起,照著每天準時站在老李家矮墻上的那只蘆花大公雞;吱吱扭扭的扁擔聲,聲聲入耳,一路穿過胡同,地面上只留下兩溜從桶中灑出的細碎水點;乳白的炊煙從一戶戶屋頂的煙囪里冒出來,一縷縷,迎著太陽裊裊升起,隨同彌散在胡同里的是一陣陣飯香;孩子們歡快地從各家跑出來,戴著紅領巾,一群,一伙,嘰嘰喳喳地走著,說著;男人們,瓦匠,木匠,拿著家伙事,一邊彼此大聲招呼著,一邊走出院子;女人們,開始在院子里介葦、織席……
生活的腳步依然不緊不慢地在胡同里走著,穿過喧囂,胡同里少了許多,又多了許多。
那條藍磚胡同里,每隔一段距離就會出現對著的兩個門口,一樣的大小,一樣的高低,一樣的材料,甚至一樣的樣式。院墻連著院門和外山墻,高低錯落,有點像被放大的長城垛口。一兩株果樹不小心把開滿粉色、白色的花枝從垛口里伸出來,有的向上高挑著,樹梢甚至會超過高高的房頂。
那是村子里最長的一條胡同,也是去表弟家的必經之路。
有一次,我跟著表弟到他的玩伴家里去看出生才幾天的小兔。走進那條胡同的底部,推開里面的一道木門,寬敞的院子里,石榴樹正開著耀眼的紅花,桃樹上已經結出了小小的毛桃,墻邊有幾溝蔥,蔥邊連著幾畦菜,西北角的兔舍里,一窩沒長毛的小兔偎在大兔子身邊,還沒睜眼。一只母雞“咯咯嗒——咯咯嗒——”地高叫著,正從窩里走出來。
表弟家住村子南頭,每次去他家,都要經過那條最長的胡同,每次都要躡手躡腳,把腳步放得輕輕的,別讓胡同里那條狗發現。從那條長胡同出來,需要連穿兩個院子,還要提防一對用力拍打著翅膀、大聲“鵝鵝”叫著、低頸伸嘴猛追猛啄的白鵝。
我每天用我打來的嫩草喂表弟向他的玩伴要來的小兔。小白兔毛茸茸的,豎著兩只長耳朵,瞪著紅寶石般美麗的大眼睛,乖乖的。后來它們長大了,跺著腳互相追逐打鬧。再后來,它們也生了小兔子。表弟送了我兩只漂亮的小白兔!
每次去表弟家,我都選擇走大街,而不會去鉆胡同,雖然繞遠也是這樣。我一直納悶村北的大街和村南的大街為什么沒修在一條線上,從村北到村南要走成一個“5”字。如果有急事,比如到表弟家要東西什么的,外婆又催得急,就要鉆胡同,路程和時間自會縮短大半,而這些事往往是天將黑未黑時去辦。幽暗的胡同,怦怦的心跳,咚咚的腳步聲從后面跟來。急切中深一腳淺一腳,顧不得門里的犬吠,直到看到前面微亮的胡同口了,才松一口氣,逃也似的緊跑幾步,還不忘回頭望一眼胡同里面。因為我忘不掉關于夜的故事里,胡同里總會跟著一個穿白衣的人。
如果跟在大人身后去串門,心情就會完全不一樣。清白的月光從房檐和院墻頂上瀉下來,胡同里半明半暗,有一股新鮮的味道。我認認真真地打量每一扇從身旁經過的院門,有木板的,也有用樹枝或向日葵桿扎成的,有的門熟悉,有些門陌生。推開虛掩的門,院子里那些高高的樹,滿畦的菜,都被月光寫進了童話,充滿了詩意。
一路東拐西拐,從這個胡同穿出,再拐進那個胡同,胡同連著胡同的歲月,有些瑣碎,更多的是鄉親們心里的踏實。獨輪小推車,打滿豬草的背筐,手里握著的鐮刀,肩上扛著的鐵锨,還有那些依然挺拔的脊背,在交替的星輝與晨光中愈來愈清晰。
胡同里的磚路是后鋪上去的,大街上的水泥路面也是后鋪上去的,大街邊、胡同口的路燈是在我成年后加進去的,胡同的背景在不斷變換,連記憶都已經有些模糊不清,但與童年同在的那些夜色卻保持著胡同里最后的純凈,像孩童天真的眼睛,月亮照著你,星星向你眨眼,我可以很容易地在胡同的上空找到北斗七星。或許,夜空中的星星樂于看著每一個胡同,樂于去辨別胡同中行走的每一個孩子,其中,有一個是我。
水鄉村落的胡同更為小巧,更為短窄,人們親切地稱呼為“過道”。“過道”似有“借過之道”的一層含義。水鄉的土地歷來緊缺,許多人家沿河邊筑屋建宅,不大的一方高臺,寸土寸金,房屋低矮密集。每一個水村,都是一個獨立的小島,村民外出依賴的是漁船,村里基本沒有牛馬和與之配套的大車,“過道”自然不像表弟家所在的平原地區的胡同那樣平直方正、深邃悠長,更無法與皇城北京的胡同相提并論,而更像是胡同的一個微縮版本。
水村的主街不多,更少有正南正北的,多斜來斜往,自然舒展,因為它們多是隨著村莊的擴展,填埋一些較淺的溝壕而成,自然會保留下這些溝壕河道的歷史走向,街道的彎曲也就在所難免,但從街道兩旁延伸開去的“過道”依然是直的,哪怕窄,哪怕短,帶著水鄉人的處事標準和人生態度。過道的盡頭,有時會是一戶院落迎來,有時會是一條水壕攔住,壕邊夏有荷綠,秋有蘆黃,水色寧靜,怡神養心。
水鄉的庭院,都不甚大,織席軋葦,往往因地制宜,選擇比較寬敞之處,常常會看到扛著葦個子、抱著葦眉子的男人、女人匆匆從“過道”穿過,如果逢著,招呼之間,側身而過,有時會有三兩句戲語、一兩聲笑罵從“過道”跟出,飛上矮墻。
如果你能飛到水村上空,你會驚奇地發現,水村仿佛一株枝繁葉茂的大樹,矗立在白洋淀上。水村的街道好像大樹的主干,一個個小胡同猶如從主干延伸開去的枝杈,胡同里的一戶戶人家就是筑在那些枝杈上的一個個鳥巢。巢里的鳥兒,各種各樣,在巢中生兒育女,努力經營著屬于自己的生活。這一株株大樹,還在不斷生長,還在不斷開花、結果。
年復一年,大樹意欲成林,鄰近的村落漸漸連成一片,儼然新興的一個小鎮。近些年,水村在不斷向外擴張,挖泥墊土,頻頻建設。座座新樓在水村周圍拔地而起,形成一個個村外“新村”。“新村”規劃有方,樓房高大氣派,街道寬闊平直,極像城市里的小區。一條條鄉村公路伸進水區,連通了水村和外界的世界,“水中孤島”風光不再,每家每戶的漁船漸被擱置,汽車高唱著凱歌歷史性地開進了被困千年的“孤島”,停在了樹杈形狀的主街上。
胡同與大街似乎被一雙無形的大手隔開,猶如天河兩岸的牛郎織女,默默注視著對方,心情再也無法平靜。時光似乎也已經老去,在努力思考這場偉大的變革。
從大街到胡同,依然僅僅只有幾步之遙。
胡同依然短窄,胡同中的小推車卻一輛輛被推出,順著大街漸行漸遠,走進“新村”的廠房,在那里安家落戶。
一條“過道”被拆除,連同“過道”兩邊的房屋,一條寬闊嶄新的大道被開辟出來,與主街相通。據說,不久后還會拆第二條、第三條……
“大樹”變了,以后會變成什么樣子呢,我還在想,但我確定:這株“大樹”的一些枝杈注定要消失,這株大樹需要更多的“主干”。
那么那些被濃霧暫時遮蔽的老城區的胡同呢,在一浪高過一浪的變革大潮中,在城市“開發”大旗的引領下,胡同又會存在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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