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林清玄

四十歲生日那天，我獨(dú)自開車去臺北近郊。路上有一段種了許多杜鵑花，生得零亂錯綜，不像是人有意種上去的。每次我路過這里，總是把車速放慢。杜鵑是有色無香的花，可是不知道為什么，車子經(jīng)過時會從車窗飄進(jìn)來一陣淡淡的香氣。原來，目見的美色也會刺激我們的嗅覺。

許多剛凋謝的花鋪在馬路上，新鮮的顏色還未褪去。車子經(jīng)過，花兒就向兩旁飛濺起來，到遠(yuǎn)一點(diǎn)的地方才落下，落了的花有落了的美，被驚起的花兒也像蝴蝶一樣有特別的姿勢。

長在枝丫上的杜鵑雖好看，但總覺得擁擠，它們搶著在春天來時開成枝頭第一株，于是我們感覺杜鵑花不是一朵朵，而是一群群，等到它們落了，散落在地面，才看清原來每一朵都有不同的面貌。

對我而言，往事也如是。處在進(jìn)行的時刻，很難把每一件事檢點(diǎn)出來，看出它的前因后果，因為每一件往事都牽連著另一件，交織成一片。等往事經(jīng)過了，我隨手一撈，竟像謝去的杜鵑，每一段都能整理出一個完整的面貌，有許多顏色還清新如昔。

我在路邊散步，想起自己過去四十年的生命歷程，有一種感覺，好像一篇已經(jīng)印刷出版的文章，里面大部分是順暢的，可是有許多地方分段分錯了，還有許多地方逗點(diǎn)和句號擺錯了，想修改重新來過，已經(jīng)無能為力了。

回程時，路過杜鵑花道，路上的花兒被雨淋過，被車碾過，成為五顏六色的塵泥，粘貼在地上。我下了車，在微雨的黃昏中看那些花兒，不禁看得癡了，花兒有知，知道年年春天的興謝，知道美麗的盛放后就是滿地的塵泥，不曉得會有何感嘆。

到家時已是黑夜，妻子為我準(zhǔn)備了生日宴，人聲笑語從院落中熱鬧地傳出來，我看到院子里的梅花還開著，不覺心情一松——有謝了的花，總有新的花要開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