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劉潔

1

迷蒙的睡夢里，有人在叫“枝子”。我睜開朦朧的眼，躲在溫暖的被窩里不愿起床，想多聽聽這樣的叫聲，“枝子……”

七歲那年，我還夠不著家里的案板，拿來凳子，小心翼翼的站上去。你坐在灶前燒火，大聲告訴我和面的要訣，即“三光”政策——面光、盆光、手光。在和面的水里，加上少許食鹽，這樣使面變得有韌勁，一次不能加水太多，要把所有面粉和成梭狀，再一點點加水，慢慢揉成團，成形后，不要急于搟開，可先用干凈潮濕的布敷在面團上，過十幾分鐘后，發現面團柔軟起來，等到面團在手中變得光滑，沒有一點生的面粉后，就可以搟了。我不記得有多少次把本來要做搟面條的面，變成了面片，因為加水太多，導致面過軟。你從不會罵我，還笑著夸我，有進步。因正如此，七八歲的我，已幾乎會做所有的家常飯。甚至在二年級的期末考試上，這篇學做搟面條的作文，還得了滿分。

聽你踩著縫紉機，給我們做新年的衣裳，錄音機里放著磁帶，你的歌聲響徹我一整個童年。我有時靜靜的坐在門邊練習書法，一筆一劃的寫，抄錄喜歡的句子，一直寫一直寫，不貪戀如別的小孩一樣喜歡的小游戲，只是因為你總是開懷大笑著說“我們枝的字越來越好看了”。

那是冬天的深夜，你從學校開會回來，站在窗外，輕輕的叫我“枝，開門”。

我一邊在燈下做作業，一邊時不時地豎起耳朵聽屋后的腳步聲。當你的聲音響起，我帶著欣喜奔去開門。你看到我那雙通紅的手依然在演算習題，沒有多說什么，當時已是深夜11點了，我以為疲憊的你已去睡了，當我做完所有作業準備睡下時，你卻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搟面條，那面條里氤氳的熱氣，就這樣一直彌漫在記憶深處，暖和了冬天的夜，也融化了我的心。

那個下午，你步行幾十里路到學校看我，當你出現在教室外面，我歡喜地迎出去。你帶了親手炒的菜，用罐頭瓶裝著，帶了雙龍牌方便面，綠色包裝的。那天你穿黑色連跟的皮鞋，紫色風衣，你和我的老師談笑風生，你爽朗熱情的笑聲回響在教室外的走廊，我搓著手在一旁傻笑著，我提著你送來的東西，悄悄看到教室窗戶上貼著的羨慕的眼神，少年的心瞬間漲滿了幸福感，自豪和驕傲地昂著頭。

我第一次到更遠的地方讀書，你送我走，在公路邊一直站著看我走遠，我的雙肩包越來越沉，它裝進你的目光，沉甸甸的讓我不敢回頭揮手再見。可是這一聲沒有說出的再見，竟是此生無法再圓的夢。

2

外面有隆隆的車聲，透過窗，驚醒這幻夢，這只是夢境，分明真實卻已清晰的遙遠著。

樓下那個年輕的母親，正抱著女兒往車上放。一整個冬天，每天起床刷牙的時刻，都會看到那個母親總是親昵的和她的女兒說再見，女兒舉起白嫩的，胖乎乎的小手，用嬌脆的聲音說，“媽媽，再見”，在冬天清冷的早晨，看著這樣溫情的場景，聽到這樣溫暖的聲音，滿嘴牙膏沫的我也忍不住露出笑意，無由的想起這樣一句話，“舊時光是個美人”。因為舊時光里，我曾是個多么幸福的孩子，和那個小女孩一樣，有媽媽的愛包裹著。

我有多久沒有見過你，有多久沒聽人叫我“枝子”，帶著疼愛的腔調叫我。

某日，在超市的電梯上，看到前面一對母女，那女孩和我年齡相仿，卻還調皮的要靠著電梯扶手，母親一把拉她在身邊，然后親昵地摟著女兒的肩，前面女孩清脆的笑聲傳進耳朵里，面前那道無比溫情的風景，映著后面煢煢的我，傻傻的望著，呆了，癡了。

經過電梯口時，明亮的鏡中，我看到自己青春的容顏，依稀有你年輕時的影子，關于你的畫面如潮水般涌來。我邁不動腳步，輕飄飄地走著，我想找一家面館坐下，吃一碗手搟面。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孤單地站在人來人往的街上，直想蹲下身去無助地哭一場。

3

去爬山，山腳下正在修建廟宇，曾經的那座小廟，已重建，望了望，終還是沒有進去。怕，空間太遠，你看不到這裊裊香煙；怕煙霧迷了眼，迷了我早已濕潤的雙眼。

昨天在電話里，堂兄又提起了你。說我這樣辛苦在外，全是因為你的離去。我一時間只好沉默。其實他們不知道，你給我的已足夠我一生都擁有美好的記憶，去面對一切波折。

不再害怕失去，人原本一無所有地來到這個世界上，去了又會帶走什么呢？

你把溫情的記憶留下，我時時痛楚，又時時感念，這樣豐富細膩的心靈是因為你的賦予；這樣獨立堅強的品格，是因為你的熏陶；這樣積極樂觀的活著，是因為除了更好的活著，我不知道還能為你做些什么。

我不能孝敬你，不能像曾經你愛我一樣的愛著你。我甚至不曾對你親口說出一句，“我愛您！”。

已經十年了， 我有時還是接受不了這個事實。再多思念，都無法還一個真正的你在身邊；再多的感激，都無法靜靜地對你傾訴，無法為你做一丁點事，在我因你的養育而可以獨自面對生活的時候，我才深刻的體會到“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這一人生最大最痛的缺憾。

在不用上班的清晨，醒來的這樣早，躺著好久好久，我在聽，在等。等你輕喚一聲——“枝子”。

這是只有你才會這樣呼喚的乳名，聽你說，“快起床吃早飯啊！”。等你再三叫我。我偷偷帶著笑意，聽你微嗔而愛憐的聲音，慢吞吞地起床；聽你催促的聲音，帶著朦朧的睡意，“媽……我起來啦！”愜意而撒嬌的腔調。你轉身看我，“快洗臉吃飯，都幾點了？”貌似責備的語氣，可我多喜歡聽……

盡管每一個節日，我都裝作毫不在意；盡管每一個冬去春來，我都恍若安穩地走過沒有你的歲月，假裝習慣了沒有你的存在。可是總是在這樣起床的清晨，在毫無預料的時刻，我閉著眼，不愿從夢中醒來，好想做一場美麗的夢，不忘帶著你喜歡的裙子，飛到有你的天堂。你摟著我，穿我買的衣服，你開懷大笑，或者，你只要再一次輕輕地呼喚著我的名字。

我愿意傾盡所有的青春時光作交換，聆聽一聲“枝子”，再叫一聲“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