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若干年后,我又一次與稻草如此親密地接觸。
戶外沒有一點聲音,鄉村的冬夜尤為安靜。堂屋里,一盞香油燈燃在父親的靈位前?;鹈缥⑷酰坪踅洸黄鹑魏物L的吹拂。按照習俗,我必須打地鋪睡在父親的靈柩邊,陪著父親。
地鋪很暖和,下面有母親鋪就的一層厚厚的稻草,稻草上面是一床嶄新的棉被。這樣的床鋪,要是在二十年前,我肯定睡得特別香甜。然而這晚,我卻很難入睡。也許是隔著歲月的光影,中間的陽光、雨露、風花雪月過于沉重。父親離去,再也沒有誰引領我向稻草之心靠攏。
稍一起身,一腳就能踩踏到父親以往鋪曬稻草的門口。我感覺到那時入冬的太陽真好,暖和。父親從草堆里抽出幾捆稻草,把它們整齊地靠在墻邊,讓太陽曬著。我看到草們聚集在一起,像是相互商量著什么,偶爾發出一點微響,這種微響,你不貼耳近聽,是聽不到的,但父親知道,這是草語。稻草之心,也只有莊稼人最懂。父親說,把草心曬干,鋪在床上,就是一個暖冬。的確,在日后氣溫突變的寒冬,曬干的稻草們躺在我的墊被底下,將溫度儲存,讓我們這些農村娃感覺到被窩的溫暖,以致產生一個又一個酣甜的夢。
稻草是父親收割上來的。谷粒脫掉之后,父親將一把又一把稻草的頸子扎好,挑上田埂,挑到塘壩或山坡上晾曬。然后又將曬干的稻草挑回家中,堆成草堆。稻草在扁擔的兩頭,讓扁擔在父親的肩頭上吱吱作響。
在那個貧窮的歲月,父親挑起的,還有一個沉重的家庭,所以父親與稻草為伍,用稻草喂牛,用稻草燒飯,用稻草作為全家度冬的墊被。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在父親那里讀懂了草為誰生,草為誰死。從堆草上也可以看得出,草們很聽父親的話,任父親將它們堆成一個圓柱體草堆,然后,需要用著的時候,又任父親從不同的方向抽走。其實,堆草與抽草很有講究,我也曾嘗試過堆草,但每每堆到一米多高,草們就不聽話了,從一個或多個方向擠了出來,無法保持整體平衡,最終使草堆傾塌。
二十多年了。我此次睡的稻草聽說也是父親曬好的,他準備在我回家過年時,將它們繼續鋪在我的床上,沒有想到的是,他因腦溢血而遽然離世。這一次,母親卻把它們鋪在了父親的棺柩邊,盡管依然是作為我的墊被,但草們直接被鋪在地上,草心多少有些冰涼。眼下,父親安息了,除了這些稻草,我能同誰說話?誰愿在這個寒冬的深夜傾聽另一個人的喃喃低語?
把父親送上山的那個黃昏,我站在夕陽的余暉中,眺望遠處那些空曠的田野,曾經五谷豐登的景象和童年里我們追逐的歡樂,正在一步步離去。村東頭,那是誰家的草堆,它躲在村莊的皺紋里,垛上的草衣隨風飄動,讓整個村莊古老而安詳。
我是從村莊走出的農村娃,睡著稻草長大,后來蝸居到了城里,這么多年來,我無法真正融入城里的生活。與稻草漸漸疏遠的我,因父親的逝去,心似乎被稻草一點點地擰緊,擰出一種說不出的傷痛。這個村莊,這個被稻草鋪就的竹床,日后,我恐怕是很難來睡上一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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