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鄂西南群山的一個旮旯里,有一個村叫大溝村,村里要編撰村史的話,我們這個姓在這個村里大約是可以位列“望族”的。其實族里連個當村長的人都沒出現過,相對較“望”,主要得力于人數的較多和支系的相對穩定,在與外姓發生爭端時偶爾會形成一定的群體效應,比如某年就發生過聚眾為族中青年與大隊會計爭搶宅基地的事件。當然,實際上這樣的情況在漫長的村史中也屈指可數,小山村在絕大多數時候都平靜得無可書寫,除了族中老人大壽或者過年之類特殊時刻,所謂姓氏并不在村民們的關注之列。
宗族的歷史往往折射地域的歷史,地域的歷史往往又是國家歷史的一個縮影。離鄉的日子越久,就生出越多的探究考據故土、宗族歷史的興趣。我們鎮叫走馬,小時候經常聽老輩人講起,過去我們鎮是屬于湖南的,我曾不自量力地做過一些從文獻到文獻的考證,得到一些模糊的信息:自唐而下,湘鄂西一帶大都實施著羈縻制度,一個個土司把持著這里的一切。清中前期,容美田氏土司與桑植唐氏土司為爭奪走馬一帶曾進行過曠日持久的血戰,最終以唐氏慘敗而告終,唐氏遂將此地一所十八隘連根拔起,如乾坤大挪移一般整體搬到了百里開外,此地遂一度成為極度荒蕪的不毛之地。雍正十三年改土歸流,除了區劃建置上正式劃歸了湖北,土漢間的人流往來也就更加頻繁了,這里也很快重新匯集成市,繁榮了起來。“我們這一姓人清朝的時候就從湖南麻陽遷進來的,那時候這邊人不多,荒地多,逃難進來的人不少。”記憶中的某個晚上,祖父曾特意和我們談起過家族的歷史。“當時逃難進山來是兄弟三個,后來分別落腳在三個地方,一個在芭蕉河,一個走馬坪,一個在大溝。如今,其他兩支人數量已經很少了。”如此,大約也是在改土歸流之后了。
祖父在新中國成立前教過書,在山旮旯里算是個“秀才”,講話輕聲細語極少動怒,背得無數古文篇章,寫得一手俊俏的毛筆小楷,小學時我們一個姓谷的校長,常常走十幾里山路到我家,兩人談古論今甚至潑墨揮毫,現在想想還頗有雅士之風。祖父也是兄弟三個,老大上過新式學堂,甚至據說年輕時參加過革命,英年早逝。老二走得也早,只留下一個女兒。祖父祖母雖然先后生下子女七個,最終卻只有姑母與父親兩人長大成人。祖父排行老幺,由于輩分較高,村里后輩人多呼之“幺爺爺”。在很多人的印象里,“幺爺爺”的規矩是很多的,如吃飯不許咂嘴不許敲碗不許下桌,講話不許帶臟字進門要喊人出門要招呼等等,更不要說紅白喜事逢年過節之類了,總之,“幺爺爺”是古板的。直到一個特殊的外地人的出現。
當然,那個人也姓滕。重點是,他來自湖南麻陽,帶著一項重要的使命——送麻陽宗祠新議字派。在山野鄉村,對宗族而言,行輩字派是很重要的東西,取名排輩分,全是依據字派。我們原用字派是清嘉慶年間擬定的,傳至當今已接近用完,甚至一度還曾出現過新生小孩無法取名的情況。這樣一位重要的“使者”的到來,是族里的一件大事,自然是需要一個隆重的歡迎宴會儀式的,族中老老少少匯于一堂,熱鬧異常。也正是那一天,祖父灑脫豪放的一面終于顯現了出來。開席前,只見他拿來三只馬蹄海碗并排放在桌上,拎起酒壺全部滿上,起立朗聲道:“君自宗祠而來,不遠萬里,舟車勞頓,到此窮鄉僻壤,送來字派。我等粗鄙山人,感激之情,意有不表,在此先干為敬!”說完端起一碗一干而凈。來使大驚,急忙起身回敬。如此三巡過后,祖父紅光滿面笑意盈盈地對族中后輩說道:“下面就看你們的啦!”來使自是大醉,而“秀才幺爺爺連干三碗”的故事在村子里也傳為了美談。
太陽從東山頭升起,走到西山頭落下,一起一落,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娃娃們一天天長大,大人們一天天老去,祖父沒有看到新世紀的陽光便已仙去,棲身在山坡上的一座土墳里,靜靜地看著這條山溝,不再說一句話。我常年求學在外,也漸漸遠離故土,行走他鄉,回鄉的頻率也日見稀疏,山溝的變化對我而言也是片段的,淺顯的,模糊的。無非是村里通了水泥公路,坡上多了一棟新房;好多爺爺奶奶甚至伯伯叔叔都去世了,一些小年輕也不相見不相識,更別說小孩了。而兒時伙伴則更是越來越難得見到,當時生產隊里我們一起上學的同班同學有六七個,兩個女生早已嫁了人當了母親,五個男生中只有一個還住在村里,其余有的是集鎮上買了房子,有的則是外出打工后就不再回來了。其中有兩個按輩分算是我的叔叔,關系尤為緊密,少年叔侄當弟兄,我們一起長大,好事壞事一起干,一起上學一起曠課,一起下河洗澡一起偷自家竹子賣錢買煙抽……當然,挨打時也少不了跪在一排。他二人初中沒有畢業便開始廣州東莞武漢北京四方闖蕩,我們也就難得有機會見面了。前年春節還鄉,他們倆都鎮上安了家,一般也只有逢年過節才會回來看看,歲月讓我們有些相顧而失言,孩子們倒是很快玩到一起去了。他倆硬逼著我再抽支煙,說下次再見面又不知道哪一年了。
在老家過年,正月里自然是出門拜年的。這一日到了族中一伯父家。雖已是遠親,但大伯對我這個“遠來的稀客”還是非常熱情,給我遞煙抽給我泡米茶給我燒糍粑,伯父已年過七旬,曾經魁梧的身材現已有些佝僂了,一邊進進出出地張羅,一邊和我閑聊。伯父兩個兒子,大的兩口子做五金生意,到鎮上結婚買了房;小的前些年到長沙打工,結果一去不返在長沙當了倒插門的女婿,老伴兒走后,偌大的房子里就只剩伯父一人了。“不光我,老家伙們都差不多,都是些‘孤老’,如今沒得幾個娃兒還愿意呆在溝里,這么巴掌大塊天,有多大個看頭啊?這些年,像你們有出息的考了大學到城市里參加工作‘數塊塊’了,沒考起學的一個個都打工出了門,打野了心,不愿意再回到溝里來了。”聊著聊著,伯父就格外感嘆起來:“搞不好再過些年,這個溝里也就沒有我們這姓人了哦!”
聽伯父這樣說,我一時間感覺很是五味雜陳,回不上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