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東人把紅薯叫做紅苕。
那時,每年的十月中下旬,每家從隊里分回的紅苕都有幾千斤不等,如此數量的紅苕就賴在家里,成了一日三餐的主食。這單調乏味的吃料,各家都會做些粗加工,盡管魔法不斷翻新,日復一日,不免厭惡。這中間,凍米兒糖就像一位美少女,從紅苕群像的背影深處裊娜多姿走來,久駐在我的吃譜里。
母親是做凍米兒糖的高手。
每年分回紅苕后,母親就讓我們兄妹按大小分類。那些根根梢梢的,洗凈堆放好,待她空閑時切成丁狀。母親的空閑,總是在很晚很晚的時候;切苕丁的砧板聲不急不慢,高低均勻,執著地敲打著屋外厚厚的夜幕,和著我們的酣睡聲,送走了一個又一個清苦歲月的夜。
母親把苕丁兒煮成稀稠適度的糊,再用大布袋子灌裝起來過濾。灌滿苕糊兒的布袋子,胖嘟嘟的,活像一頭肥豬,放在一只架在大木盆上的木架上,母親開始使勁地擠啊擠啊,流出的液汁就滴進了大木盆里。過濾中,還要不斷地加水稀釋,我們幫著備好燒柴禾、洗刷的清水、圍在周圍打下手,跑來跑去,嘰嘰喳喳。
慢工出細活,文火熬上整整一晚,才能熬出母親想要的那個糖稀來。每次動手前和收工時,母親都要用到秤。她的經驗是,一百斤紅苕熬出七斤糖稀就正好,多了少了都不行。永遠記得這樣的漫漫冬夜,我們兄妹圍坐在母親的身邊,聽她邊燒火熬糖稀、邊漫無邊際地說這說那。
有了這亮晶晶、黃燦燦的糖稀,就該蒸米粒兒了。一般的人家是待木甑把米蒸好了,就趁熱把米散開,拿到太陽底下去曬干。但母親卻從河里挑來清水,將剛出甑的蒸米放在水里冷浸一遍,再撈起來瀝干,攤開讓它冷凍一夜。母親說,只有這么浸了凍了,炒時才會更脆更酥。
冬日太陽的力度有限,一般要曬上六七個晴天才行,接著再分出還沒散開的米結巴,用石磨破破就算完工,可以炒米粒了。待細細的黃沙被油在鍋里煉黑了,母親就把適量的米粒倒進去,用竹把不停翻動,不一會兒,就變成了白胖胖的米珠,比原來要大出兩倍以上呢。再用鐵篩子一篩,黃沙就一粒不粘地留在了鍋里。母親把早就熬好的糖稀醒過來,同時又把調料拿出來調好。陳皮、干桂花、芝麻、花生、刀豆粒、花椒,全是她平日里留心收來的。
米粒好了,糖稀好了,作料也備齊了,母親就在那只大木盆里開始捏凍米兒糖了。她總是煞有介事地把我們兄妹全都呼在身邊,看她怎樣把調好的凍米兒糖壓成一條條的正方體,又把這正方體切成半厘米厚的一片片,然后再極其幸福、自豪地看著子女們盡情地享用著她的勞動果實。有了這些,她就真正地夠透了,夠透了……
母親去世已有幾個年頭了。那次興致所致,居住在都市的我,竟在家中立起了爐灶,做起了凍米兒糖??刹还芪以鯓影磮D索驥,都感到味道不正,難以如意。不是環境變了,口味刁了,或原材料有異,而是,這不是母親的凍米兒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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