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妹妹十歲,我十二歲。
山村窮家風氣,重男輕女。我是家里的獨子,三個姐姐和一個妹妹,很多事情,都不得不處處讓著我了。
有時,我跟她們鬧一點小小的別扭,父母就對姐姐們說:“你們就只有這么一個弟弟!讓他一下又怎么了?”又對妹妹說:“你就只有這么一個哥哥!讓他一點嘛!”
因此,我總在姐妹面前稱王稱霸。父母也是睜只眼閉只眼,由著我。現在想來,我都臉紅:姐姐們還說得過去,妹妹比我小啊?怎么還要讓著我呢?
那時,在我們這個偏僻的農村,水果對孩子的吸引力還是很大的,窮孩子更難吃上一回。田間地頭略略顯眼的果樹,結的果子往往還是青疙瘩,根本等不到熟透,就被那些窮人家的饞鬼,搞得枝折葉落,這樣免不了要損毀樹旁邊的一些莊稼。主人一氣之下,幾刀就把那果樹砍了。
只有那些懸崖峭壁上,偶爾還可以看到一兩棵野果樹,但它們并不是年年都掛果。即使掛果,大人們也是不允許孩子爬上去的,那么高的地方,很危險,沒有膽量,觀察不細致,沒碰到一個好機會,哪能吃到那些樹上的果子呢?
那是農歷七月的一個清晨,父親要去做地里的農活,臨走時神色嚴肅地警告妹妹:“割一背牛草回來,割不起就莫吃早飯!”
妹妹后來說,她出門就找到了一個有好草的地方,不一會兒就割了一背回家了。看看時間還早,又背上背篼,準備割第二背。割了小半背吧,一仰頭,就看到懸崖邊那棵野蘋果樹上,有幾點紅在閃耀。再一看,原來那樹上結的果子紅了!那棵樹自生自長在懸崖邊,幾年都沒結果子了。
妹妹小心翼翼地靠過去。她身子瘦小,沒多大力氣,又在懸崖邊,心突突地跳起來,一抱住樹干,她的額頭就不停地冒汗。但那紅紅的蘋果實在太誘人了,不花一分錢啊!
她的手腳不由自主地抖動著,心里緊張到極點,但那種想白得到蘋果的欲望還是促使她咬咬牙,慢慢爬上了那棵樹,摘了四個大一點的,想到家中有七個人,顫抖的手,又把那三個小一點的用一根樹枝勾下了。妹妹很失望地看著那幾個連樹枝都勾不著的野蘋果,勉強下了樹,腳一沾地,人就虛脫了,汗水浸透了背上的衣服。回望那高高的懸崖、高高的樹,莫名的恐懼嚇得她哭了起來。
當我舒服地從夢中醒來后,慢慢地走向門外,看到妹妹背著一小背草,正在廚房門口和三姐說什么,我依稀聽到了“野蘋果”三個字。妹妹看我出來,連忙低著頭朝我這邊走來,她放下了背篼。我一眼就看到了紅紅的蘋果!立即撲了上去,妹妹說話的聲音有些發顫:“哥,七個野蘋果,我們剛好一人一個。”
“全是我的!”我想也沒想。把那七個野蘋果,死死地抱住。看著妹妹那可憐巴巴的樣子,我突然涌起了一點同情心,選了一個又小又難看的給了她。
她滿臉幸福地咬了一小口,細細地品咂著。
我一看她把蘋果咬破了,一把從她的手里搶過來:“我只是讓你看一下嘛!哪叫你吃啊!你賠我!你賠我!”我賴在地上不起來,又哭又罵,要她賠我的蘋果。
父親恰好從外面做農活收工回來,看見妹妹手里還抓著那個小小的野蘋果:吃,不敢;放,又舍不得。他掃了一眼地上滾落的幾個野蘋果,臉色就變了:“我叫你割牛草!你竟去摘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能當飯吃?還把你哥哥惹哭了!你不去摘這些野蘋果,你哥哥怎么會哭?”
當他看到妹妹的背篼里只有一小半背草時,氣更不打一處來,重重地打了妹妹一記響亮的耳光!妹妹手上那個小蘋果落到地上,滾出了好遠!
“還哭!我說了,沒割起一背草,就莫吃早飯!”父親吼起來。正在做飯的三姐,連忙搬出了妹妹割好的那背草:“爸爸,她已經割起了一背草。”
妹妹的淚不停地涌出來,一轉身跑進了屋子里。地上那七個野紅蘋果實實地蹲在那兒,個個都用嘲笑的眼光看著我。
吃早飯時,妹妹第一次沒有到飯桌上來吃飯。三姐把七個野蘋果洗好,放到桌上,把妹妹摘野蘋果的情景說了一遍。父親默默地沉思了一會兒,轉頭看著我,滿面寒霜:“把那個最大的野蘋果留給你妹妹!剩下的一人一個!”這是父親分東西時,唯一一次沒有對我特殊照顧,也是我唯一一次心甘情愿,同意父親的這種分配方式。
那一刻,我突然長大,我拿著父親分給我的那個蘋果,慢慢走進屋,來到妹妹身邊:“妹妹,我剛才對不起,不應該搶你的蘋果,我這個也給你吧!”
妹妹的淚又一次涌出,她使勁搖搖頭:“不,哥,你吃吧,爸爸剛才給我的那個最大的蘋果,我也沒吃,給你吃吧!”
我滿眼淚水,也使勁搖搖頭,悄悄把那個蘋果放到妹妹睡覺的床頭,輕輕走出門。
當時,我就想:等我以后自己能掙錢了,一定要給妹妹買最好最好的蘋果,讓她吃個夠!
參加工作后,第一次領到工資,我特意買了10斤又紅又大的蘋果。一到家,我就急急地問父親:“妹妹呢?”
“你妹妹不是半個月前,就到廈門打工了嗎?”父親用奇怪的眼光看著我。
我才記起,上次妹妹在廈門還給我打了電話呢。說是找了一個好廠,月工資1000元。我的臉突地火燒火燎地痛,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好半天才把那一袋蘋果放在桌上。
如今,近30年過去了,一看到蘋果,妹妹那天早上滿眼含淚的面容就會浮現在我的眼前:不知道現在的妹妹,還會像當年那樣,對一個紅蘋果那么向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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