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jié)婚那些事兒
王大民從重慶城區(qū)回來的那天,正趕上他隔壁鄰居朱林母親的八十大壽。聽說王大民是回來遷戶口的,一大群人就炸開了鍋,圍著他拉起家常問起長短來:
“大民哥,你真是好福氣呀!去城里享閨女的福。”
“大民哥,咋不把你城里媳婦帶回來讓我們瞧瞧?你都要把戶口遷去落到人家家里去了,好歹也是我嫂子不是?”
“他叔,現(xiàn)如今你在城里生了根,有什么發(fā)財?shù)拈T道可別忘了這些鄉(xiāng)鄰呀!”
有羨慕的,有妒忌的,大家七嘴八舌的。王大民從來沒有被人像今天這樣抬舉過,臉上掛著滿足的微笑,又因為興奮而滿面紅光。他的眼神也有一瞬間的迷離:無論如何,這一切,是真真實實的發(fā)生在他的生活里呀!
王大民的“前妻”吳蘭已經(jīng)去世有些年頭了。他身材高大中年喪妻,說不想媳婦那真是騙人的,這些年一直沒有再娶,其實就只有二個原因:一是因為他是土生土長的農(nóng)民,沒有一技之長還拖著一兒一女二個孩子 ;二是因為他酗酒又好賭,在鄰近的幾個村里是“掛了號”的,有哪個女人敢嫁給這樣的男人呢?
吳蘭過世那年,他女兒俊慧十二歲,兒子俊兵才八歲。料理完吳蘭的后事,王大民也確實落寞悲傷了很長一段日子。后來可能也就想開了,唉,人死都死了,活著的人還是得過日子呢。于是每逢趕集那天,王大民就上午在麻將館消遣,中午就約上“麻友”在鎮(zhèn)上的小酒館喝酒吃飯,吃完飯?zhí)嶂茄b著二斤“老白干”的酒壺晃晃悠悠回到家里的時候也就是下午二、三點了,再往床上一躺,不一會兒就鼾聲如雷了。
“爸爸,起來吃飯了,”女兒的喊聲從灶屋那邊傳過來,王大民緩緩睜開眼,有一瞬間的迷糊,定了定神才想起來:哦,原來已經(jīng)是晚上了。王大民坐到餐桌旁的時候,俊兵已經(jīng)吃了大半碗稀飯,他指著桌子上的一碗泡酸蘿卜稚氣的說:“爸爸,這個脆,好吃,姐姐前幾天才腌的。”看著桌子上的稀飯咸菜,王大民就想起來自己的上衣口袋里還有幾片中午吃剩下的鹵豬頭肉,當他拿出來打開那層包豬頭肉的牛皮紙時,他分明看到這姐弟倆的眸光亮了一下,他們已經(jīng)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吃過肉了!
俊慧十六歲那年,一天她正翻著地的時候,王媒婆站在田埂上叫她:“哎,小慧,給你找個婆家,嫁到城里去,以后就不用這么辛苦的干農(nóng)活了,你可愿意?”
王媒婆給俊慧介紹的男人,其實是她自己娘家的侄子,已經(jīng)快四十歲了,在重慶市郊有一幢老式樓房,早年喪妻,人倒是長得不錯,但因他患有嚴重的肺結(jié)核,所以有一個女兒也過繼給自己的弟弟在撫養(yǎng),更有趣的是他居然有個綽號叫“雞蛋”。
十六歲的俊慧,雖然成天都干著沉重的農(nóng)活,但皮膚白皙,長著一張姣好的臉。誰不希望能去城里過安心舒適的日子呢?但是那個雞蛋比自己大許多,又患有肺結(jié)核,難道自己就真的甘心嫁這樣的人嗎?俊慧猶豫了好些天,直到那天在傍晚的夕陽下,她采了一大背簍的桑葉,確實很累,便靠在小山坡頂上的一棵桉樹下小憩。從山頂遠眺,一片一片的稻田已開始泛黃,一叢叢翠綠的桑樹點綴在田埂上,再過十來天就立秋了,立秋后就該打谷子了。俊慧的心里并沒有豐收的喜悅,有的卻是對挑擔子的深深恐懼:那些打下來的谷子,一擔一擔的挑回家,一天下來,骨頭跟散了架似的,肩頭紅腫疼痛難忍。想到自己的家境,想到自己一個人長年的里外操持,更想到跟父親要錢買衛(wèi)生紙的尷尬情景,終于下定決心:豁出去了,嫁了!
秋收后,俊慧跟著王媒婆進了城,嫁給了雞蛋。
雞蛋是一個好脾氣的男人,對俊慧事事遷就,寵愛有加,只是在給俊慧買衣服的時候,常常刻意的挑一些穿起來比較顯成熟的款式,似乎這樣,就能把“老夫少妻”的距離拉得更近一些。雞蛋自己有一輛大貨車,平常就跑運輸,自從俊慧嫁給他之后,每逢長途送貨的業(yè)務(wù),俊慧就坐在副駕室一起跟車出去照顧他的飲食起居。這樣的日子一晃也過去了好幾年,雞蛋長年的吃藥打針,肺病卻不見好轉(zhuǎn),反而越來越嚴重了,半個月前的一次咳血之后,他就決定不再跑運輸了。
俊慧跟了雞蛋這幾年,她知道其實除了這幢房子,雞蛋是沒有什么積蓄的。和雞蛋思來想去,決定把一樓的大廳改裝成錄像廳,二樓和三樓的單間都用來出租。1995年的重慶,迎著西部大開發(fā)的曙光,工地上的建筑工、山城棒棒軍和進廠的民工絡(luò)繹不絕,因此,房子很快的便都租出去了。每晚的錄像廳也是人滿為患:勞累了一天的人們,大多都愿意花5毛錢,領(lǐng)一杯免費茶水,坐在錄像廳的長凳上,挨挨擠擠的一起消遣這一天中最難得的快樂時光。
拿著醫(yī)院的妊娠診斷書,俊慧呆坐在醫(yī)院的長椅上,這是她的第六個孩子。之前的五個,因為俊慧沒到法定結(jié)婚年齡,跟雞蛋并沒有去民政局辦理結(jié)婚登記,而雞蛋又肺病纏身,所以都做了人流。醫(yī)生說如果她再放棄這個孩子,也許她就永遠失去了做母親的資格。這一次,她決定無論如何也要留下這個孩子。九個月后,當她被推進產(chǎn)房的那一天,雞蛋也因為病重住進了同一家醫(yī)院,坐月子的她還得照顧另一個病人。孩子滿月那天,雞蛋永遠的離開了她和他們的女兒。
錄像廳歇業(yè)了一段日子,俊慧準備重新開業(yè)。一個人帶著女兒,她肯定是忙不過來的,王大民便進了城,幫著女兒打理錄像廳的生意。其實白天除了洗一下頭天晚上客人喝過的搪瓷茶缸,并沒有其它的事情可做。空閑時,他就到街頭巷尾的麻將館坐坐,只有到了晚上,要給那些看錄像的客人添茶遞水,才會忙上一陣。王大民依然保持著中午和晚上都要喝二兩白酒的習慣,俊慧總是勸他少喝點酒,王大民心里便有些許的不樂意:自從二年前俊兵去了新疆,他一個人的日子可是愛喝多少就喝多少,樂得逍遙自在!
這些年城市的發(fā)展早已把俊慧所在的村子變成了城中村,時常有開發(fā)商過來看地。這段時間村民在茶余飯后議論得最多的也是拆遷補償?shù)氖虑椤4謇锔窍彩虏粩啵羧尬宓木陀腥私Y(jié)婚了,就連那個叫譚四的半癡傻的老光棍最近都娶了個農(nóng)村的老太婆。
俊慧的錄像廳在一年前就關(guān)門大吉了,現(xiàn)在生活水平越來越高,進城打工的人雖是租房住,卻也自己買了彩電,不再需要擠錄像廳了。也有一部份人開始在城里供房,決定把根扎在這個霓虹閃爍的繁華都市里。
那天俊慧帶了女兒在樓下散步,同村的朱阿姨就叫住了她,把她拉到一旁,神神秘秘的說要跟她商量個事情。朱阿姨雖跟俊慧同村,但只有平常見了面打個招呼的交情,實在納悶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商量?
“哦,那到我家里去說吧,”俊慧說著便領(lǐng)著朱阿姨朝家里走去。
“慧,你知道的,前年你大叔生病過世了,如今遇到拆遷補償這么好的事情,我家里可是少了個人頭呢。我想來想去,想到一個主意,所以就找你商量來了。”朱阿姨說。
“我能幫什么忙呢?”俊慧問。
“就是……就是你能不能同意我跟你爸假結(jié)婚,等以后補償款下來了我給他三萬塊,咱們知根知底的,彼此也放心。結(jié)婚證是要辦真的,戶口也得遷出來,只是不在一起生活。當然你也不要覺得這個事情是違法犯罪,現(xiàn)在很多人都這樣,包括那個譚四。”
聽了朱阿姨的話,俊慧一時竟有些語塞,她沒想到現(xiàn)在的人為了錢連這種方法都想得出來,但也不好意思直接拒絕,只好說要先跟爸爸商量商量。
晚飯前王大民悠哉悠哉的從麻將館回來,俊慧便跟他說起朱阿姨的事情。王大民立馬就表示同意,他說:“咱一不偷二不搶,又不費力氣,湊個數(shù)就賺三萬,哪里去找這么好的事情喲。”一個星期后,朱阿姨就變成了俊慧的后媽,王大民也回老家把戶口遷了出來。
這些天王大民一直呆在家里,他拉肚子也有一段時間了,醫(yī)生開了很多治腸胃的藥吃了也不見好轉(zhuǎn),身體迅速消瘦,仿佛一夜之間就蒼老了。俊慧帶他去了軍醫(yī)院,希望能徹底的查出到底得了什么毛病?檢查結(jié)果是第二天上午拿到的,醫(yī)生表情凝重的對俊慧說:“你父親患的是肝癌!”這個消息對任何人來說無疑都是殘酷的!俊慧交了二萬元的住院押金,王大民就住進了醫(yī)院里。本來醫(yī)生說可以考慮手術(shù)摘除腫瘤,但在王大民住院的第八天,連手術(shù)室的門都沒進便撒手人寰了。
父親的突然離去是俊慧和俊兵姐弟倆始料未及的,更讓他們著急的是父親的身后事。城里的墓地,最不好的位置也要七萬多元。俊兵在一家公司當搬運工,前年才成家,娶了個比自己大十幾歲的老婆。這件事一度讓人懷疑他是因為幼年喪母有戀母情結(jié)才娶了這個比他大那么多的女人,去年又生了個兒子,根本沒有任何積蓄。俊慧雖有幾間房子出租,但也只夠王大民和她母女的生活開銷,還要時不時的幫王大民還點賭債。看來,要把父親葬在城里是不可能的事情。思來想去,姐弟倆決定把父親送回老家安葬,但是村長說王大民遷走了戶口,已經(jīng)不是這個村的人了,想回來入土為安,得交一萬元的土地費。
俊慧去找了朱阿姨,她說:“阿姨,好歹我爸的戶口是因為你的事情才遷出來的,你總不能袖手旁觀吧?”朱阿姨直呼自己倒霉,雖然滿臉的不高興,但也無可奈何的說:“原指望拆遷時能多得一份補償,沒想到還沒拆你爸就死了,真是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土地費的事情就一人一半吧,彼此通情達理還好些,這件事要是鬧騰起來傳了出去,大家的名聲都不好聽。”
老家,吳蘭的墳旁多了一座新墳。
俊慧帶著女兒默默的燒著紙錢,俊兵拿出一瓶綿竹大曲,擰開了瓶蓋,清澈的液體便緩緩的浸潤了墳前的泥土,酒香彌散在空氣中。俊兵說:“爸爸,這瓶酒你帶路上喝吧,這輩子的路,你總算走完了,你和媽媽,好好過。”
夕陽下,遠處的山巒一片墨色,若有所思的沉默著。
【作者的話】只希望,一切的事情,只能是因為愛,而不是因為要達到某種目的。而世間事,誰又能說得清楚呢?
(文/晚霞映風鈴)
作者:晚霞映風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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