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永清相約在一個很濃重的夜晚。小城外面的鼎山被夜色遮掩之后,根本看不出鐘鼎之形。但那座小山曾有過我們年輕時的足跡,我們都熟識它的方位和結構。
小山已改建成了公園,添了路燈。這里便成了我們相約的地點。
很黑的夜色里,沒有茶座,也沒有音樂來喚起情愫。我們看不清楚彼此面容,也看不清楚是不是有了皺紋與白發,相握著還是熟悉的手,之后,便不約而同地選定漫步前往更黑的山頭。記憶里,那里有一片麥田可以守望。
能感覺進入到了麥田的深處,大地堆積出更厚的黑色。黑色出奇地安靜,靜得能聽到鳥鳴。看不見黑夜里鳥的顏色,永清眸子的光亮,和從前一樣清晰的底色,再黑的夜晚都擋不住。
永清是我二十多年前朝夕相處的朋友。他明亮的眸子經常陪我在黑夜里漫行。
那年,我剛從鄉下調進城里,永清是我的同事。因為學校的年輕男教師極少,我倆成了形影不離的朋友。他僅比我大兩歲,卻是學校里的“老資格”,特別是在語文教學上,爐火純青。剛到這個學校不久,校長說要來聽我的課。我那時才教書不久,此前也只教過山里孩子,根本談不上有什么教學方法,要面對校長的聽課,心里緊張,眼前一抹黑。他得知后,對我的教案進行修改,一個人來聽我試教。鼓勵我說:“你上課時,就把坐在后排的校長當成我,就沒什么怕的了。”果然,我上課時膽子大了,也自如了,課上得不錯,得到了夸獎。永清教的方法真的讓我心里亮堂了。
城里文化生活比鄉下豐富。工作之余,我一度沉迷于看錄像,約人喝酒,有時還玩麻將。有天,剛發了工資,便約永清一道下館子。放學后,我們騎著自行車出了校門,他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他卻把我引到了新華書店——這個地方已經久違了。他買了一本《白鹿原》,然后要我也買了一本《廢都》。并和我約定,以后我們發了工資就一人買本書,然后交換著看。一個月看兩本書,要成為我們的任務。受他的影響,我也成為愛讀書的人。為了完成這兩本的閱讀任務,我放棄喝酒與麻將,有書相伴的夜晚,也不覺得黑暗。
1997年,我遭受了家庭生活與崗位調離雙重厄運的打擊,瞬間猶如涉入無邊的黑夜。我把自己關在出租屋,莫名的惆悵像尖刀把身心割裂得遍體鱗傷。一陣敲門聲劃破了沉寂的夜幕。打開門,永清推著自行車站在門口。隨著他進門,我嗅到了鹵菜與酒的香味。兩兄弟的小酒細斟慢酌,勸導與指引的話語娓娓道來。一壺小酒暖心腸,一席長談給我人生的暗夜點亮了一盞明燈。臨別時,他把剛看完的《麥田里的守望者》給了我。
后來,我調離了學校,離開了原來的城市。我和永清在一起的時間少了,但我和他之間的友誼從沒走丟。每每我一個人在夜晚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想到我們一起的時候,想起那些年輕的光陰,那些明亮的夜晚。
今夜重逢,聊著我們共同擁有的記憶,聊著我們已經到來的年老。不覺已來到夜色中的鼎山頂上。有風吹來一縷清涼,風中還夾雜著成熟的麥香。我們不約而同走向那片麥田。我們坐在麥田邊,突然,誰也不說話了。黑夜里的田野也沉默了。我們靜靜地,聽著麥田的聲音,看見樹影在晃動,整個大地、麥田,在夜色里匍匐。突然,小鳥從樹上飛起,掠過夜色中的麥田。
我想,我和永清,還有那只飛起的鳥,不都是麥田的守望者嗎?我們是極平凡之人,時常會疼痛、傷感、憤懣。盡管曾經不斷地質疑、逃避又不斷地妥協、適應和進取,最終,我們都沒有離開過時代的洪流,并在思考中繼續著我們的友誼和人生。
快來評論,快來搶沙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