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姐是我小時候鄰居王大娘的長女。
槐花姐小學畢業后就輟學了,她也不愛念書,說一看書就腦仁兒疼。十幾歲的槐花姐開始去生產隊勞動,好在她不怵干活,心眼兒也活泛;幾年過來,她不僅出落成了聲音洪亮、身體壯實的大姑娘,還當上了村里“鐵姑娘隊”的隊長,跟男社員掙一樣的工分。
春天到了,村北新建的小學沒錢建圍墻,校長跟村支書說要圍著學校種一圈樹,雖擋不住什么,但看著規矩,請支書派幾個社員來幫忙。槐花姐知道情況后,跟支書說男社員都忙著春耕,就讓她帶著倆“鐵姑娘隊”隊員幫學校種樹吧。
離學校不遠,連著北運河的東渠堤上有的是野生樹苗——楊樹、榆樹、柳樹、白蠟和洋槐。槐花姐跟校長建議,就種洋槐。她說,楊樹高大挺拔,但圓闊的樹葉子總是隨風鼓掌,聲音大而躁亂,影響上課;榆樹長得老實,還有榆錢兒可以吃,但模樣丑陋、氣味怪異,連小鳥都不吃的金花蟲就喜歡棲身榆樹,太臟;垂柳模樣好看,長得卻太慢;槐樹干凈,不長蟲子,長得快,用不了兩年,長勢高大、濃蔭蔽日的洋槐準會給學校一個干凈清涼的夏天。
槐花姐帶兩個“鐵姑娘隊”隊員去東渠堤上起洋槐樹苗,幾個老師帶著同學們在學校挖樹坑,抬水澆樹,種樹。學校一排七間教室建在一個一米高的土臺子上,槐花姐說教室前土臺子的護坡樹要找小碗粗的洋槐——不僅護坡效果好,明年夏天,就能替教室遮擋最毒辣的陽光。拇指粗細的小樹苗打成小捆,由兩個“鐵姑娘隊”隊員扛回學校,小碗粗的洋槐樹都是槐花姐一棵棵獨自扛回來的。每扛回一棵,她就在挖好的樹坑旁站好,肩頭稍稍一歪,雙手托著樹身一使勁,就把槐樹扔了下來。為了找這十幾棵粗細差不多的洋槐,槐花姐在東渠堤上走了很遠,都快出了我們村地界了。幾天后,學校的教室前,操場邊密密麻麻都種上了洋槐樹。校長在大會上興奮地對我們說,再過幾年,這些洋槐長起來就是圍墻。
1976年唐山大地震,村里也有些房屋的墻體歪斜開裂。暑假開學后,校長擔心在教室上課有危險,就決定暫時在室外上課。每個班級都由老師帶著在操場邊的洋槐樹下開辟出一塊干凈的平地。經過一個暑假的瘋長,洋槐樹下的野草已沒過了腿肚子,討厭的蒼耳已長出扎手的刺果兒。我們班的女老師高中畢業后即被選到學校。頭一年教課,大孩子似的她帶著我們清理雜草,平整地面的速度很慢,被其他班級落下一大截。這時候,槐花姐正好經過,見狀,一邊搶下女老師手里的鐵锨,一邊說:“這活兒哪是你們這學生娃干的啊!”一會兒工夫,槐花姐就把洋槐樹下的一大片雜草鏟凈了,還把低洼處給墊平了。最后,氣喘吁吁的她把鐵锨交到女老師手里說:“剩下的活你們自己干,我得趕緊去地里啦!”
春天,北運河兩岸的農村人先是吃綠瑩瑩的榆錢,然后就是吃白生生的槐花。進了五月,潔白似雪,形似小鈴鐺的槐花一嘟嚕一嘟嚕綴滿枝間,整個村子的空氣中都彌漫著甜甜的、淡淡的清香,甚至整個村子的天空也因為這些潔白純凈的槐花而變得干凈透亮。孩子們望花而動,要去采花了。一根長長的竹竿,頂端綁一個粗鋼絲彎成的小口鉤子,手持竹竿,仰起頭,揀那些開得最好、最盛的槐花樹枝穩穩鉤上,一擰再一拽,一串串、一枝枝槐花就立刻像雪花一樣從樹上飄落。嘴饞的孩子早就經不住誘惑,撿起一串槐花就往嘴里塞,一絲清香一下就從舌尖直鉆到心底。
學校周圍的洋槐樹多,這里就成了孩子們采槐花的主戰場。我個子矮,也膽小,大伙兒一塊兒去采槐花,我總搶不到最佳位置,總是采得最少——如果趕上槐花姐路過,她一準兒會幫我,她個子高,勁兒也大,幾下子就鉤下一地槐花,我再慢慢撿。母親將擇好的槐花洗凈,水分瀝干,切點小青蔥,撒上棒子面,再抓一把白面,最后添了油鹽五香粉拌勻,上籠屜蒸不到十分鐘,掀開籠蓋兒,槐花的清香撲面而來,嘗一口,又香又勁道;如果蘸著新蒜搗成的蒜泥吃,就更妙不可言。
恢復高考的前一年,在縣城高中畢業的高軍也回村務農了。白凈臉、高背頭、身材細長、一身書生氣的高軍到生產隊勞動不久,槐花姐那顆年輕的心就被撩撥起來了。秋天到了,高軍踴躍參軍,被省軍區招走了。臨走那幾天,鄉親們都來祝賀送禮,槐花姐也來了,她笑聲朗朗地跟高軍說:“早看出你小子是‘飛鴿牌’的,村里圈不住你啊!”高軍不說話,只是傻乎乎地笑。
當兵三年,高軍回家探親,村里人都來串門看熱鬧。早跟在村小學代課的李老師結了婚的槐花姐也抱著孩子去了。高軍一身綠軍裝,配著紅五星紅領章。看著精神抖擻的高軍,槐花姐同著滿屋子的人嚷嚷:“哎喲,看來部隊真是滋潤人,鍛煉人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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