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平常日子,手機又悄然進來許多訊息。信息時代,我們似乎都活成了蠕動的小腸,須得“受盛化物,泌別清濁”一番,才不至于迷失自己。
也就在這種“清濁”中,我忽然看到二哥下村扶貧的消息。
印象中,二哥是一個不善言辭,生活也粗糙得需要別人關照的爺們,如今卻要成為一個貧困村脫貧致富奔小康的第一書記,加上家中一本“難念的經”,我想夠嗆!
正想勸說一番,二哥卻說他已到任職幾天了。
在天柱密密麻麻的地標中,那個叫優勒村的地方就像一個木訥者,自甘寂寞地偏遠在與錦屏縣交界的山皺里。在信號不是很好的通話中,我們都交流得很是費勁。二哥像怕被責怪似的,不僅解釋得耐心十足,話語中還縈繞著許多少見和瑣碎的深刻。
“高處紅須欲就手,低處綠刺已牽衣”。這或許是中國農村多年的尷尬。疆土遼闊,又長期受制于歷史、地域、生態和發展不平衡的制約,那些因貧困應運而生的“精神貧困”,更將貧困濡養得頑劣十足。一些地方村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脫了貧,卻又因天災,因人禍,因疾病,或不可抗力因素,又陷入返貧泥潭。貧困就像一個挑戰底線的無賴,不斷考驗著我們政黨政府的信念與責任。博弈雖然從未停歇,但當下力度卻前所未有:在邁向全面小康的進程中,不僅脫貧“一個都不能少”,還規定了時間表,路線圖,一場鏖戰貧困頑疾的戰役,聲勢浩大,全面打響。
“山,倒海翻江卷巨瀾。奔騰急,萬馬戰猶酣。”這讓我看到了各單位干部開赴扶貧前線的壯闊。但二哥單位幾百號人,而且他年紀又接近五十七八,這不免讓我感到意外。
更意外的是后來聽二嫂說,組織上只找他談一兩次話,他便應承下來了。一個快熬到退休的人,不會不知道兩年駐村意味著什么,也不會不知道患有高血壓、又有老年癡呆癥的父親,離開他的關照將會意味著什么。在后來的笑談中說到這事,二哥說:“如果母親叫兒女去做一點事,也推三推四嗎?”二哥的話依然瑣碎,但卻有點“于無聲處聽驚雷”的感覺。
據說二哥從縣城趕到優勒村報到那天已是中午。一路風塵仆仆,村“兩委”以為簡單吃過飯后,二哥會像城里人那樣午休一下。正當大家忙著各自回家時,二哥卻說:“都別忙走,到二樓會議室開個會,我要向你們了解村里的具體情況。”
聽完匯報,二哥說他當時記筆記的時候,覺得這里的貧困比他想象還要糟糕,讓他心里一陣陣發緊。
優勒村是原先兩個村合并而成的行政村,是高釀鎮人口最多、居住最分散、貧困面最大的村落。三個大組未通自來水,那個叫圭求組的偏遠地方至今未通公路,村民們肩挑背馱,苦不堪言。
會議沉悶,落在山邊的日頭,殘陽如血。這些積累下來的頑癥,以前下來幫扶的干部也改變不了多少。村干部知道這個套路,匯報也就實話實說,巴望早些散會。
會將散,離去的腳步仿佛也心安理得。這時二哥卻又說:“其他同志散會,支書村長帶我去圭求組去走一走。”
二哥話音剛落,他的國字臉上立刻成了大家驚訝迷惘的聚焦點。
“不要這樣看我。你們剛才說這里離圭求組有二三十里山路,走不到半路就天黑了。但我還是想到那里去看一看,了解了解貧窮的原因,如果能找到一些脫貧路子,也不愧對組織任命我這個第一書記。”
一貫話不多的二哥,說完就用懇切的目光望著大家。稍作沉默,支書龍世文與村主任楊開輝眼光碰了一下說,“行!就按羅書記的辦。大家回家,我和開輝去準備火把。”
黑夜在遠方圍堵,蛙聲也叫得幸災樂禍,但并沒有阻擋住一行人翻山越嶺的腳步。到達圭求雖然已是鄉村的深夜,但濃重的夜幕卻遮掩不住村民的企盼。人們圍著二哥一行人訴苦、求解、祈福。二哥后來說,當他記錄著這57戶的村民組中,竟有30個貧困戶時,那一晚他幾乎接近失眠。
這些帶有夸張成分的話,我極少聽二哥說過。當我翻看二哥那本記得密密麻麻、近似于狗肉爛賬的筆記本時,發覺他細致得像一個食堂負責采買的伙夫。
后來幾件事情更加證實了我的判斷。
2016年7月20日晚,不知因為什么事情,悲憤了幾日的老天爺突然像完全崩潰似的,一時間淚雨如注。雨剛下起來那陣,剛剛因事趕回縣城家中的二哥又坐臥不安起來。難得見到二哥的老父親,服下藥,說話雖然依舊思維錯亂,但卻高興得像個孩子。二嫂說父親一直念叨你,好久沒這么高興了。雨這么大,正好把村里的事情放一放,安下心來陪老人幾天。二哥點頭。可坐了一陣,還是按捺不住悄悄對二嫂說:“還是要走!村里那些山山地地我知道,這樣大的雨,說不定會出什么事的!你跟爹撒個謊,就說我到醫院看個病人去了。”說完就悄悄溜出來,開上自己的私家車,猛轟油門,朝暴雨深處的優勒村一路狂奔。雨一點沒有減退,大如瓢潑,讓人心悸頭麻。果然,沒到半路便接到支書村主任的緊急電話,說村里山洪暴發,一些農田、路橋已被沖毀!如果雨沒停,損失將會更加嚴重!
“先把群眾轉移到安全地方,我馬上就到!”二哥說道。
二哥趕到時,暴雨還像戾氣得不夠似的,繼續著它的電閃雷鳴。搶險中,又接到一個叫龍步天的哭訴。他說他家的房子被滑坡下來的泥土打爛,半邊被掩埋,瓦落屋搖,所有的家具、谷子都埋了淤泥里了!天啊,以后這日子怎么過呀……一個男人絕望時的悲愴,格外震懾人心。
火速趕到龍步天家,龍步天說的災情一點也沒夸張。二哥安慰著仍在雨中號啕大哭的龍步天夫婦,心里陣陣酸楚,陣陣刺痛。第二天一早,在救援還沒到的情況下,二哥自己掏錢買了電飯煲、米油等生活必需品,送到龍步天臨時安置的親戚家里,夫婦倆意外得淚水連連。
這是后來我到優勒村看望二哥時聽到的故事。
這個時候的優勒村早已山清水秀,乾坤朗朗,和泰安祥。在充滿鄉村活力的遠景規劃中,等待開發的特色產業、旅游、民族文化展示等等脫貧項目,正籌劃得風生水起。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優勒人忘掉那場恐怖的暴雨。對于幫助過他們的人,他們心懷感恩,時刻都記憶猶新。當見到一個叫龍云斗的智障人從村邊經過時,村民又跟我說起二哥的另一個故事。
龍云斗居住在一個叫勒洞的山畔上。二哥在走村串寨的民調中發現他房屋破舊,幾乎是家徒四壁。在后來有一天要到勒洞去工作的時候,二哥在自己背包里塞進一個鼓囊囊的東西。同行的村干雖已習以為常,但仍不免開玩笑問問是什么稀罕物。二哥說,我們快趕路吧,我能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到了龍云斗家,二哥把那個鼓囊囊的東西掏出來,見又是一個嶄新的電飯煲時,龍云斗抱著電飯煲傻傻地笑,大家卻沉默不語了。
我也沉默不語。我以為我很了解二哥,但有時候眼睛、感覺還是欺騙了我自己。
2017年8月2日下午,我們整個家族一直擔憂的事還是不可避免地發生了。我在凱里接到電話,說老父親在從邦洞去天柱的途中失蹤了,大家心急如焚找了大半個下午,幾乎都快崩潰了!正在村里忙著為貧困戶建檔立卡的二哥,也同樣接到這樣當頭棒喝的電話。
屋外驕陽似火,室內悶熱如蒸。二哥握著手機,那一瞬間他手抖心悸,慘白的臉上汗如雨下。大家知道情況后,就要二哥停下手上的活,立即回去。二哥抹了把汗,竟又坐回原位說:“這事以前也發生過幾次,吉人自有天相,后來也不都找到了嗎?上面督查組就要下來檢查建檔立卡工作了,時間緊,任務重,我能完成一戶是一戶,等等看再說吧。”
鄉村的深夜萬籟俱寂,二哥卻輾轉反側。當他不斷接到找遍整個親戚、橋洞、河邊、水潭里……都沒有父親時,他才感覺這次走失兇多吉少。第二天天一亮,二哥請假趕回到家里,又一直找到當天下午,才在縣城郊區一丘稻田中找到父親早已冰冷曬黑的遺體。
十年前,大哥因一場車禍走了,二哥便成了這個家族的精神支撐。父親死得如此凄慘,要在以前,我必然是要責怪他幾句的。可“細雨濕衣看不見,閑花落地聽無聲”,在為父親守靈的長夜里,看著悲傷成形銷骨立的二哥,又分明感到他一種精神內在的宏偉。
二哥是誰?他就是我妻子的二哥,大名叫羅興貴。出于諸多原因,現在組織上已將他從優勒村調回,繼續在天柱縣人民醫院供職。但是,他真情扶貧的故事,仍在那片漸漸富裕起來的土地上流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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