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時光可以倒流,請原諒我遲來的悔意。
她入土的那個中午,我還在回南寧的飛機上。手機是關了的,弟弟只好給我發短信:姐,她十二點三十五分入土為安,爸爸吩咐你默哀十分鐘。
下了飛機已經是下午一點,我看著手機上的短信,在人來人往的機場淚流滿面。
我的左手很完美,皮膚細滑,五指纖纖。但我的右手缺了一根小指,斷口的地方丑陋不堪,這是我二十年來最心痛回憶的見證,與她有關。
她是我的奶奶。
二十年前。我才七歲,由早已守寡的奶奶帶。
她幾乎不對我笑,偶爾會對我的弟弟笑一下。她喜歡男孩,我們都知道。和很多重男輕女的農村婦人一樣,她有什么好吃的從來不會先考慮我。
我開始恨她,這個根本不把我當做親人的老女人。我才七歲,就要幫她喂豬、挑水、煮飯,還要帶著我那哭哭鬧鬧不聽話的弟弟。
有一年冬天,我們那個小村子下了薄薄的一層雪,我貪玩,趁她出門干農活,我帶著弟弟去看雪。那天真的很冷,玩過之后回到家,我忽然發現弟弟有些不對勁,摸了一下他的臉,很紅很熱。弟弟發燒了!我急得不行,想去買藥,但又沒有錢。忽然想起上次弟弟發燒的時候,她曾經從紅黑柜子里拿錢送弟弟去衛生所。房間里的光線很暗,我幾乎探了半個身子在柜子里使勁地尋找。
“你這個不爭氣的死丫頭,竟然做起小偷來了!你敢偷我的錢?”她沖了過來,狠狠地關上了紅黑柜子的門。然后,我來不及抽走的手就傳來了一陣鉆心的疼痛。倔強的我不愿意在她面前表露脆弱,只是悶悶地哼了一聲。而她,很快察覺了弟弟的不對勁兒,一把抱起了弟弟就往外面沖。我暗暗松了口氣,弟弟會沒事了,我要趁她不在,看看我的手被那柜門夾成了什么樣。
我右手的整個小指由于她用力關柜門的緣故,被絞在了柜門的縫隙之間,痛得我幾乎失去知覺。可是無論我怎么用力,也抽不出我的右手。不知是因為整個手指被壓碎還是因為柜門已經壞了。我只知道那只手越來越痛,然后,我就真的痛到沒有知覺了。
我醒來的時候,只有我一個人躺在床上。纏了灰色紗布的右手還在痛。幸好,那個老女人還知道救我??丛谒秊榈艿苄募钡姆萆希乙膊还炙恕?/p>
接下來的三天,我都很安靜。第二次為傷手換藥那天,父母終于從縣城來到我們姐弟倆的面前。媽媽小心翼翼地拆開我手上的紗布,我痛得厲害,不敢去看。當我的手感覺到冷冷的空氣,緊接著聽到媽媽哇的一聲大哭抱住我后,我才轉過頭來看我的右手。
我永遠不能忘記那觸目驚心的震撼。
我很堅決地要求離開那個煎熬了我足足七年的家。并且堅持弟弟也要一起走。我再受不了那個老女人對我的虐待。走的時候,媽媽抱著弟弟,爸爸抱著我。我用一種很冰冷、很怨恨的眼神最后看她,她站在家門口的老槐樹下,瘦而高,站得筆直。我決心,從此以后,我要把這個老女人從我的記憶里完全地清除,再也不要記起。
再一次見她,已經是十年之后。
我是被逼再見她的。我并不知道那個站在我家樓下的老太婆就是她。十年,我長大了,她卻被歲月無情催老。我不認得這個老太婆。我繞過她,準備上樓。
“丫頭。”我聽到了蒼老的聲音。接著我握緊右手的四個手指,心里那根刺開始扎我,扎得很痛。這個老太婆,她還有什么面目出現在我的面前?我想她甚至不記得我叫什么名字。我只是一個死丫頭。
“你來這里做什么?你滾!”我大吼。
因為這一句話,從來極疼我的父親給了我一巴掌。指著桌面上那堆草藥吼:“那是你奶奶,她六十五了!背著這堆給你的草藥走了整整一天才到這里的!”
我滿眼是淚:“我都殘廢了,要草藥有什么用?”
那一天,她始終不愿意走上樓來,又連夜一個人走回去。父親是推了車要去送她的,但她堅持沒坐。父親只好一直陪她走回去。而我,竟然一直又過了十年,也沒再去見她。我在中國的各個城市里游走,不是沒有時間,也不是沒有錢。我只是不去看她。一次也不去。
我只是不知道,我十年前見她的那一面,竟然是她活在人世的最后一面。
我跪在那堆黃土前,不知道為什么哭得停不下來。爸爸仿佛一夜老去,走到我的面前拉起我,也揚起了手。如果可以,我寧愿他真的打下來。但爸爸最終沒有,只是哭著罵我:你怎么這么不孝呀!他指著那個紅黑的老柜子說:你奶奶說,里面的東西全是給你的,誰也不給。
我摸摸我殘疾的右手,發覺自己早不那么在意它的不全,它并沒有影響我活得獨立自尊,也沒有影響我獲得愛情。我用我的右手打開了柜子。然后,淚水再次和著周圍人群的嘩然而落下。那一柜子里都是什么呀,滿滿的全是錢,一毛兩毛的,一塊五塊的,疊得整整齊齊。
我看著爸爸,說:爸,其實,我也愛她,我只是從來沒有承認過。我看著那個紅黑色的木柜子,心里一直在問:奶奶,你聽到我在叫你了嗎?就像我覺得你不愛我一樣,你只是從來不知我也很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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