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計很早就有人叫老哈為老哈了,他顯老,又瘦,整個人像削了尖的鉛筆頭。很多人叫他大爺,其實他剛六十,還沒有老到隨便哪個人都叫他爺爺的地步。
老哈的名字叫哈圖,這么一叫你可能就知道了,不錯,老哈是地地道道的蒙古族,也是老干部活動中心多年來第一位少數民族門衛。
老哈剛接替上一任的時候,大爺大媽們都感覺特別扭。首先語言表達就不及格,老哈漢語生硬,一著急就會冒出幾句蒙語來,和夾生飯一樣。做事也讓人難以琢磨。你就拿美化活動中心大院的事來說吧,本該種上花花草草的大院,老哈卻種上了婆婆丁、灰灰菜、大葉蒿等野菜,說是一看見這些菜,就能想到草原的樣子。大爺大媽們雖背后里說他一根筋,但念他鄉情濃郁,倒也隨了這些野菜在眼皮子底下燦爛了。
那天老哈給院里的婆婆丁松土,剛蹲下,一位老太太就氣勢洶洶地沖他來了,后面還跟著個老頭兒。
老頭兒表情稍有點窘,臉紅脖子粗的,像犯了錯的小學生。老太太就有些慘烈了,鼻涕一把淚一把的,手絹都能擰出水來了,可惜了她那張明凈的瓜子臉,骨碌碌的大眼睛。她把手絹里的水往單位門牌上甩了甩,高聲說,你們這是啥老年活動中心,打打臺球,玩玩紙牌也就算了,還跳上了啥“交際”舞,不明擺著想出事嗎!
老哈一臉的霧水,忙把二老請進了門衛室。問了半天,才明白:老頭兒最近迷上了交誼舞,每天廢寢忘食地跳,跳著跳著,竟幫著舞伴拎菜去了。老太太舉著話費單子質問老哈,你說,你說說,這一個月打三十四次電話,每次二十多分鐘,這正常么?老哈漢語不流暢動作挺迅速,忙把老頭兒拉過來,讓老太太手有所指。老頭兒則不承認自己黃昏戀,只承認他和舞伴有了友誼,“友誼,純潔的友誼……”老頭低著頭,說話的語氣多多少少暴露了些內心的想法。
難為了老哈,一腔救人于水火的肺腑之言,愣是讓他半漢半蒙地說得稀碎。末了老太太還發著牢騷,據說是地下室燈光太暗,容易上人產生非分之想。
這事過后,老哈有了毛病,每天活動室跳交誼舞的時候,老哈就放下手里的活兒,一臉嚴肅地站在門口,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跟個監工似的。這樣一來,有些人就不愿意了,說老哈站在那兒,呲牙咧嘴,和一闖進天鵝群里的丑小鴨似的,他們的舞姿都瀟灑不起來了。有的老大爺故意拉著舞伴飄過來飄過去,把粗胳膊粗腿往老哈身上甩,可老哈就是不動,倒把舞伴的腳硌得生疼。大爺大媽們又開始竊竊私語,說這老哈不僅一根筋,還呆板。
當然,“丑小鴨”是不會蟄伏太久的。
那天,老哈找到音響師,趁大家休息的空隙,給他放了一曲《鴻雁》,在大家漠然的表情里隨歌曲舒展四肢,果然一只“大雁”翱翔天宇。你別看老哈瘦骨伶仃,但舞動起來可全是力量之美。音樂來自草原深處,同溪水、風聲、牛羊的暗語一起婉轉,老哈配合音樂同樣山路十八彎。慢慢的,那舞姿已經不僅僅展現的是一種美感了……
“這舞蹈好美呀,真抒情!還能拉拉胳膊抻抻腿呢……”“是啊,交誼舞都跳膩了,咱學學這個舞吧,跳起來多好看啊……”一曲沒過,大爺大媽們就情不自禁地跟著老哈學跳起來。當然,那位疑似犯了錯誤的“小學生”也在那跟頭把式地練呢,至于他和老伴的后來,當然雨后彩虹了。
老哈的舞蹈出名了,其他團體也開始關注起老哈來,常常邀請他參與自己的活動。老哈對學漢語、寫漢字書法、畫畫等頗感興趣。閑暇時間,老哈也甩袖子掄胳膊,上三樓打一會兒乒乓球,下一樓打一會兒臺球,都玩得極老道,像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婆婆丁、大葉蒿長勢茂盛的時候,院子里飄滿了清香,讓人仿佛置身在五月的原野,享受和草原無比親近的時光。老哈把這些菜采摘下來,送給大爺大媽們。他說這些菜叫“英雄菜”,紅軍長征的時候,缺衣少食,許多人試吃野菜度命,試吃的過程,就是和敵人周旋的過程,許多人因此犧牲了……這些留下來的沒有毒的野菜,便成了戰士們的救命菜。
大爺大媽們不知道野菜還有這樣光榮的經歷,覺得老哈像極了魯迅筆下年輕時的閏土,當然,老哈也許只是讀了小學課本上的《金色的魚鉤》。
又有什么關系呢,反正他是老哈,那個呆板、一根筋,又跳得一身好舞、打得一手好球的老哈。
越來越覺得,這座大樓,局長可以十天半月出差,工作人員也可以請長假,唯獨老哈,是一天不能少的。少了一天,老哈的窗臺上定會趴了一溜白頭發,孩子般沖著窗戶發問:老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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