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二個本命年,余大學畢業只身抵桂,入工廠接受工人階級再教育。師兄陳姓,老高中生,文墨頗佳,好掌故,每向余敘桂林“文革”初始趣事。其一,時任市委書記的黃云,書法上佳,為表示誠心支持紅衛兵小將的革命行動,親寫一張大字報貼在正陽門的門洞中。入晚,便有一幫白天還挨過批斗的“遺老”打著電筒來觀,搖頭晃腦,賞架構之美,贊橫折撇捺之妙,不亦樂乎。次日晨,大字報不翼而飛,說是半夜被人揭走當習字范本了!
其二,桂林刻章名家林半覺,抗戰時,桂系頭面人物及郭沫若的印章皆出自其手。“文革”中,被紅衛兵抄出印譜一疊,多為人名印,唯見一多字印,小將不識,命一頗通文墨的“牛鬼蛇神”來認,答曰:“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九字。”
“什么意思?”小將追問。
答:“有酒癮,家里窮,經常‘冒’得喝!”夾著湖南腔的桂林官話。
于是紅衛兵排成一行,先呼一通口號,再齊唱“語錄歌”,而后開始“文斗”。厲聲斥責林氏惡痛攻擊社會主義——— 連酒都喝不到。林無奈,百般解釋說那是解放前刻的,不信可以看那方印的側面所刻年月。一小將但知解放前的“白色恐怖”,頗疑:“解放前你也敢這樣講?”
“還真不是我講的。”
“那是誰講的?”
“陶淵明!”
“陶淵明是什么人?”
“比解放前還早千把年的古代詩人,中小學課本里好像有他的‘種豆南山下’,你們沒學過?那九字是他《王柳先生傳》文章中的一句,夫子自況也!……”
說到“夫子自況也”時,老人還有節奏地晃了晃頭,怡然吟哦之態。
圍觀眾人始料未及,批斗變成文化補習課。
二
工友覃君,某機電學校畢業生,稍余晚些入廠,“文革”中篤信“文攻武衛”。戊申年“閏七閏八,刀槍亂殺”,桂林兩派以陽橋為界火拼數月,皆誓言以生命保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七三布告”后,桂林“八·二”行動,覃生等被解除武裝,收押在一學校中待查。半覺老人不知何故也被收了進去,適關在同一教室。涸泉之魚,相濡以沫;患難之交,居然忘年。林老嘗對學子言:“他日若能出去,萬勿相忘于江湖,諸君一定要光臨寒舍,吾請大家喝茅臺!”不久,陸續得脫,覃生一伙尋得八角塘缽園,相見俱歡。林老踐約,好酒好菜宴請,微醺之際,林老說:“來,看看我的寶貝!”遂至一老墻前,撬開一塊磚,伸手掏出逃過“文革”初始一劫的名人手札、書畫珍品,并逐一評說,讓諸生大開眼界,嘖嘖稱奇!恰內中一生,曾勇破“四舊”,焚書無數,此刻愧疚不已,且由衷佩服老先生未雨綢繆的先見之明。
“姜還是老的辣”!
三
吾友謝君,篆刻高手也,當年在中山路夜市設攤磨礪,執刀若舞,風卷石屑,中外游客皆停步注目觀其藝。篆印立等可取,薄利多銷,勤勞致富,巍巍豎樓一棟。后兼一大飯店藝術總監,再官拜收藏協會高層,聲名遠播。
丙申歲杪,相晤于桂海碑林處,話及師承,謝君坦言平生得兩高人之助,首者半覺翁。蓋其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弱冠罹疾,入市工人醫院(現第二人民醫院)就醫,病房無聊,扒在床頭柜上為護士刻章,恰一老者經過,偶瞥見,應了《周易》“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的“乾”卦,情不自禁,上前就謝君所刻比劃著:“這樣刻!這樣刻!”并為其備刻一人名手篆一稿,章法、篆法皆明示于箋,謝君感其賜教,一打聽,方知是大名鼎鼎的林半覺,欲出院后拜師于門下深造,惜林老不久仙逝矣!
無獨有偶,余之學篆也是在醫院。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李駱公先生在桂林醫專附院(今醫學院附院)住院就醫,余得聞,趨赴病榻前乞教。先生見有后生好此藝,頗有吾道不孤之慰,喜上眉梢,自石面篆稿到握石操刀,傾力相授。前輩風范,令我至老受益,銘刻在心。
篆刻一技何其不幸耶?非賴于醫院方能續命?
篆刻一藝又何其幸耶?偏能借醫院薪火相傳!
多病延年,或可比之篆刻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