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以后,天氣微微有些涼意,火火的陽光與淋淋的溫雨把野草林木植滿了整個山寨的溝溝嶺嶺。山民們用自己滾燙的汗水澆灌出長滿希望的層層梯田,那一岸岸的金黃與翠綠便是整個村寨跳動的心臟。
不知是祖宗的規矩還是山民們的習慣,家家院內從不圈進些許的綠意,點綴小院的除了梨耬鋤耙就是雞鳴狗吠。
大哥一人住一孔窯洞,雖已是“奔五”之人了可還是孑然一身。三十年前我還很小,卻永遠不能忘卻和大哥在一起的每個長滿故事的夜晚。別看大哥平時少言寡語,一到了晚上他就會滔滔不絕地給我講《狗、公雞與狐貍》、《小貓釣魚》、《海螺姑娘》及《拔苗助長》等故事。等我漸漸長大后發現,他總愛一個人默默嘆氣,把我一個人冷冷地撂在一邊,我們都感覺到彼此十分孤獨。漆黑空曠的夜如果沒有了大哥那娓娓故事總有一股}人的恐懼感。于是我便問大哥為啥不給我講故事了,他說:“沒有了,都講完了”。我知道他在騙我,我就只能死皮賴臉地央求他講,不過這次他講的話題較為沉重。從土改講到文化大革命,從父親當村干部到被打成右派甚至打斷雙腿的歷史,直到困難時期分不到返銷糧只能啃紅薯干……
那時雖然我還不深諳世理,然而總覺得那是段充滿悲怨艱辛的歲月,聽著就讓人揪心。我央求大哥以后就不要再講這樣的故事了,自己也發誓要把這段不愉快的歷史從記憶中抹去,然而,隨著歲月的流逝,這段痛反而凝結在了我記憶深處。似乎從那一夜起我突然間走出了混沌與愚昧,初略生活之艱辛,明白了大哥為什么在隊里總干最重的活,明白了為啥三十多了還是單身。其實他曾經有過婚約。那是鄰村的一個名叫“歪嘴”的女子,經人介紹欲與大哥結親,怎奈大哥嫌人家的嘴長得太歪,就沒有同意。不過那人的嘴長得確實出奇的歪,幾乎都歪到左耳的邊沿地帶了,以至于她無法正常用語言交流,誰看了都無法接受。誰料想這一錯就錯過了他的整個有效人生!
我大哥有名有姓,只因他平時少言寡語,人們便叫他“老悶”,其實他并不悶,無論是吃飯還是閑坐,他總愛往人多處鉆,還不時地和人爭執。當他的話有悖于他人的觀點時,常常要遭到眾人一頓幾乎是不留情面的斥責與嘲諷,這時他總是沉悶地低著頭一言不發,任憑風吹雨打。
上初中后我就告別了那充滿童話色彩的大土炕,告別了和大哥一起暢想未來的一個個寂寥的夜晚,躺在學校那只有兩磚寬的“自留地”里,眼前浮現的還是衣衫襤褸的大哥:他上炕前一般不洗腳,因為吃水非常困難,所以他總是脫掉鞋后在炕沿邊兩腳互相搓一搓再磕兩下就上炕躺在我的身邊。雖然勞乏了一天,但他還是饒有興致地給我一遍遍地講他僅知道的一個個故事,他帶著我遨游了無數個色彩斑斕的童話世界,我也時常被朗笑驚醒那一個個甜美的熱夢。
那時的求學總是饑腸轆轆,大哥每隔一個星期就會背著小布袋給我往學校送一回炒豆子。因家境貧困買不起自行車,我和我大哥都不會騎車,所以從小就練就一副過硬的腿腳。大哥一年三季都穿著那雙前后釘有鞋掌卻包不嚴腳趾的布鞋,每次給我送豆子都是在下晚自習前,說不了幾句話他就急匆匆地走了,一趟四十多里的山路他要靠自己的雙腳一步步丈量,天亮還不能耽誤掙工分。每次我看到大哥那冒著熱氣淌著熱汗的額頭,我的淚就會在心底奔涌;每次我讓他吃點給我送的干糧,他總是嘿嘿一笑,說“我不肚饑,你吃吧,吃飽了好好念書”。我深知他半夜回去等待他的也只是一碗能數清星星的稀菜湯,當我看到大哥那深深勒進皮肉的褲腰帶時,我酸楚的淚不禁潸然而下,甚至有種和他一起打道回府并肩躬耕于壟上的沖動……
兒時記憶中的大哥是不抽煙的,不知什么時候他學會了抽煙,而且煙癮還特別大,每天下工回來他都要嘧乓葷父砂裝桓鋈碩自誚直叩氖飛弦淮幼乓淮爻槔蝦笛蹋惺北謊糖旱媚蕓人院鎂謾K涫島芟勰匠櫓窖痰娜嗣牽蹌巫約杭揖忱圩柑螅緩糜米災仆裂毯嶸ǔ鈐屏恕
大哥有一個制作精美的紅土泥匣子,外面上著鎖,每天開來關去的愛之如寶,為此家人都很好奇,我更是想一窺匣中的秘密以解心中之惑,怎奈總也沒機會下手。
一個星期天回家,偶然看到這個泥匣子沒有上鎖,便迫不及待地把它打開,當看到里面的盛物時,我惶然而又木然了。只見匣內分兩格,一格裝著以分為單位的一小堆硬幣,一格盛滿了長長短短沒有標簽的紙煙頭。對著泥匣子我呆呆地站著,覺得眼前墨似的濃霧滾滾向我襲來,緊緊地壓迫著我的呼吸。我萬分懊悔今天的冒失之舉,一不小心就打碎了心中那個童話般的迷夢,驟然間我的良知好像在瘋狂地斥責我,似乎是由于我的原因才使得大哥不得不橫鎖著一生的困頓。漸漸地泥匣子變成了一張陰郁多皺的臉,繼而又彎成了一雙幫底失聯的納底鞋,忽而又變成了一雙巨大干裂的手慢慢地向我伸來,像是撫摸又像是掌喝。我的心悸然地顫抖,感覺手中捧著的不再是一個小小的泥匣子,而是一個沉甸甸的地球,一個浩渺無垠的宇宙。驀地怦然一聲作響泥匣子落地才喚醒了我的神智,我慌忙低首四顧,只見硬幣煙頭四處飛濺,泥匣已成一堆碎土。
大哥下工回來很生氣,我也很生氣,那天誰也沒吭誰,從此禮拜天回來他就再也沒有讓我和他睡在一起,再也聽不到那一個個逗人發笑而又引人深思的故事了,那一個個的周末晚上也就黯然失味了許多許多。
初中畢業我有幸考上了師范,這消息一下轟動了整個山寨。同時大哥的土炕也換成了一張雙人床,大哥要娶媳婦了,我要有嫂子了,這喜訊不亞于哥倫布發現新大陸。
這天,我那未過門的嫂子要來相家。只見她穿戴整齊,步履輕盈,羞答答地被媒人領進了家門,后面跟來了好幾十個看熱鬧的。我們和她熱情地打招呼,她只是一個勁地用笑來回應我們,笑得是那樣的甜,那樣的羞答答,真是一身的嬌氣滿臉的羞容。正談笑間,大家一個沒注意,這位適才還嬌羞滿面的姑娘猛然一個箭步就躥到了院中,蹲在地上撿起雞糞就吃,所有人都被這一幕驚得目瞪口呆。無論媒人怎么拖拽,她就是坐在地上不起來。前來圍觀的人們越來越多,他們竊竊指點談笑,像在欣賞動物園里的珍禽異獸般津津有味。眼看事情敗露已無可挽回,媒人這才交了實底。說是這位姑娘不正常,大腦壞了,專愛吃雞屎云云,鬧得我們真是哭笑不得,趕忙像送瘟神般地把她們捧出了家門。
大哥的心靈再次受到巨大的創傷,似乎他在眾人面前更加抬不起頭來,我也感到這是種莫大的羞辱。從此,大哥發誓再不娶妻了。
幾年后我結婚了,大哥對我漸漸冷淡起來,還時不時地沖我發脾氣,一次情緒失控后居然用大錘砸碎了那張雙人床。或許是他忍受不了那常年駭人的空位?或許是因為我有了妻子?
大哥晚上睡覺從來不拉窗簾,他已經習慣透過玻璃悉數滿天的星斗,他愛琢磨月亮上那隱約的愛恨情仇,他更喜歡欣賞那一顆顆流星飛逝的夜空,他也甚為迷戀夜籟中的各種蟲鳴與北風的狂嘯。白天,只要老天允許,他能一直泡在田里狠力勞作,他看著莊稼一點點地長一遍遍地熟,他伴隨著太陽一次次地升一遍遍地落,那雙結滿泥香的手不知彈綠了多少滴翠流芳的詩夢,那雙履平丘壑的腳不知踏出了幾多行云流水般的浪曲。
那是一首曬得發澀的詩,那是一曲和著咸咸的夜曲在顫弦慢鼓地鳴奏著知天命的樂章,用貝多芬《命運》的旋律擊打著漫天繁星……
漫長的冬季無邊無垠,冬季的夜空了無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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